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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行道迟迟 ...

  •   谢又陵周身被笼罩在冰冷的雪雾之中,扑面而来的劲风激得他浑身战栗,迷蒙中却听到耳畔那折磨人的杖击声住了,他不安的转过目光看向杨慕,见适才那两个刑吏收了杖子退向两旁,另有两个刑吏手执刑杖越步上前,在杨慕两侧站定。他登时明白过来,那酷忍漫长的刑责尚未结束,这不过是二十杖过后,行刑之人的换手而已。

      “啪”地一声重击过后,谢又陵的心脏蓦地收紧,目光却没来得及收回,他看得分明,杨慕的臀上青紫斑驳,几处淤血凝聚处的皮肤已呈透明,眼看再打下去就要淌出血来。

      杨慕歇息片刻,再度感受那痛彻心扉的笞打,只觉得自己的神魂都被打得破碎开去,他在一下下的杖击中奋力地挺起腰身,却不知这样无穷无尽的责打还要绵延多久,浑身已如被水洗过一般,被打着旋的寒风一激,便似筛糠般的抖了起来。

      谢又陵大惊,脑中闪过在宗人府囚房中见到的情景,他不能再让杨慕重蹈覆辙。慌乱之中,尚有一线清明,杨慕此番受杖本就冤枉,起因却还在自己,皇帝之所以让他观刑,便是为了警示于他。谢又陵心中痛作一团,胸口处气血翻涌,目力所及已被点点血珠模糊了视线,他顾不得再去恪守任何礼仪规矩,三步并做两步地上前,一把抓住那挥舞的刑杖,哀恳道,“求掌印开恩,都尉身子刚刚好些,余下的数目便由我来领受罢。”

      常喜愣了愣,不由得上下打量起这个面目清秀的内臣,没想到此人竟有这般勇气,他轻轻一笑道,“长史护主心切,只可惜皇上的圣旨是要责罚都尉,可没许旁人代受。长史还是快些让开,耽搁了行刑,受罪的还是都尉。”

      谢又陵如遭雷击,浑身力气一滞,瞬时便被人夺回刑杖,将他向后一推,院中立时又回荡起异常单调响亮的杖责之声。

      又杖了几下,刑吏见杨慕的臀上已有血珠渗出,不敢再打那里,两厢一对视,二人将落杖处改在了臀腿相接处。杨慕好容易将那火辣辣的痛楚忍到麻木,不料竟有新的如海浪般汹涌的疼痛突然袭来,将他打得眼前一黑,只以为自己的双腿已被杖碎,身子却是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一声压抑到极处,痛苦到极处的低呼终于自唇边逸将出来。

      谢又陵被这一声呻、吟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地定睛望去,见杨慕白皙纤长的双腿之上已肿起了手指粗的杖痕——那里的肉最是细嫩,如何禁得住反复笞打。他脑中嗡嗡作响,一股从未有过的惊恐之感如潮水般淹没了他,他奋力的奔上前,将杨慕的臀腿掩盖在自己身下,电光火石间只听“嘭”地一声,却是杖子砸在他脊背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响。

      谢又陵被这一杖打得险些跳起来,他在剧痛中望向身下清瘦的人,迷惑于同样都是血肉之躯,这秀逸温雅的人是怎生捱过这一杖又一杖的惨酷责打。

      常喜见状,连忙挥手喝道,“都住了。”想不到谢又陵求恳不成,竟会以身为杨慕挡刑,他有些疑惑地想着,这谢又陵难道不是十七爷的禁娈么?他摇摇头,喝令两旁刑吏道,“还不快将长史拉开,耽误了行杖,你们个个都得受罚。”

      刑吏们心下一惊,唯恐常喜过后真的惩处自己,慌忙奋力去拉扯谢又陵,一拉之下对方竟是纹丝不动,眼见谢又陵铁了心的死死攥住刑凳边缘,只急得那两个刑吏满头大汗,在这漫天细雪中头顶竟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

      众人拉不动谢又陵,却见杨慕轻轻动了动,转过脸来。众人只见他一张脸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一双眼睛却是清透明亮,隐隐有些水雾迷离,他艰难地启了启唇,近乎耳语般道,“你……别这样,我还不起……”

      谢又陵一身的筋骨已酸到极点,只想大喊一声,“我不要你还。”却一口气提不上来,无力的趴伏在了杨慕身上。

      常喜在一旁看得又气又无奈,忽然间灵光一现,谢又陵此举该不是妙瑛一早授意的罢?果真如此,那正好借机卖公主一个面子,反正自己画也收了,眼前慎刑司的人自不敢乱说,那么杖四十和杖三十又有什么分别?皇上是要刑辱杨慕,又没说要打成什么样,索性睁一眼闭一眼,既做了好人,又不违了皇上心意——才是正途!

      常喜轻轻咳嗽两声,对着那手忙脚乱的刑吏喝道,“岂有此理,简直是一群废物!杖了多少了?”

      他忽然话锋一转,问行杖的数目,刑吏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片刻,只觉得被谢又陵一搅合,还真记不得打了多少,只得支吾道,“好像,好像是二十八,也好像是三十。”

      “混账!连数目都记不清,你们也配在慎刑司掌刑?正经该打发去神宫监洒扫太庙去!”常喜愤愤道,“连打了多少都不知道,叫我怎么监刑?”

      适才报数的刑吏吓得不敢言语,另有一个尚算机灵,忖度了一番常喜话里的意思,大着胆子回道,“掌印息怒,是小人们不省事。小人看都尉刑伤已是不轻,不若……就权当那四十杖已打完,您瞧着如何?”

      常喜面沉如水,冷冷哼道,“你这是串通刑监作弊,想要抗旨不成?”

      那刑吏听着常喜的这语气不像发怒,觑着常喜的面色,小心赔笑道,“小人不敢,实在是小人刚才记糊涂了,适才已打了三十九杖,算上谢长史扑上来受的那一杖,刚好是四十记。”他冲着其余人等使了个眼色,众人渐渐明白过来,纷纷附和道,“确是如此,是打了三十九杖了。”

      常喜浅浅一笑,道,“我被这谢长史一吓,可是全都忘记了,既然你们都说没记错,就姑且听你们一回,算上那一杖整好四十。”他满意的环视了一圈垂首低眉的刑吏,见谢又陵依然紧紧护着杨慕,心里又一阵好笑。他只装作没看见般,略一拱手,道,“慎刑司已按数目责罚完毕,请长史代为禀告公主。我等还须回宫缴旨,这就告辞了。”

      谢又陵如蒙大赦,当即用力撑着身子站定,欠身揖道,“多谢掌印。”他目送常喜等人远去,深吸了几口清洌的空气,才敢转过身子,透过迷濛的双眼,恐惧又忐忑地望向那趴伏着的人。

      杨慕瘫软在刑凳之上一动不动,谢又陵忙取了汗巾为他擦拭头上的汗,见那冠玉一般的面庞泛着青白之色,下唇处已被咬出了斑斑血痕。杨慕喘息一阵,奋力地抬起头,似要说话,却因适才忍痛之时狠命压抑,现下喉咙充血难以发声。谢又陵忙俯下身子贴在他唇边,听他声音微弱中带了三分感激、七分歉然道,“帮我……帮我整好衣衫,多谢了。”

      谢又陵猛然间想起自己不忍也不敢看的那处伤势,目下还裸、露在风烟霰雪中,他知道即便到了如斯境地,杨慕仍是爱惜自己的尊严,为着这一句话也不知他忍了多久——他决计不会去求恳那些手执鞭扑之人。谢又陵心中既酸且恸,他不敢细看那带着点点血珠的肿胀皮肤,连忙迅速的将衣衫为杨慕掩好,这才唤来早已守在后院的内侍,看着众人轻手轻脚的将杨慕抬至软榻上,送回房中。

      妙瑛早已传了太医等候在侧,太医立时上前剪开杨慕的中裤,蘸取药酒为其清理伤处。此番杖责,慎刑司确是手下容情,不仅数目上舞弊,力道上也放水许多,太医一面敷药,一面对妙瑛言道,“都尉伤势无碍,待臣敷药过后,静养几日便即无虞,请公主宽心。”

      妙瑛知道杨慕不愿让人看到他袒露的刑伤,便在床前展开十二曲屏做遮挡,目光所及只能望见杨慕的脸,眼见他墨黑的两道眉拧在一起,带血的双唇抖作一团,知他是被药水灼痛伤处,犹自苦苦忍耐不吭一声。她看得心痛难耐,忽然很想拨开所有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将他紧紧地拥如怀中,抓牢他的手,一字一句的告诉他不必这般煎熬忍苦,觉得疼时就叫喊出来,她想贴近他的心口,说出她尚来不及诉说的衷肠——他的自尊、隐忍、矜持、伤痛,她都懂得的,她愿意尊重他所有的选择,也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杨慕昏昏沉沉中觉得臀腿上的钝痛一点点蔓延至周身,他似乎听到风卷着雪粒打在窗棂上的声响,一下下的,和着铜壶发出的清冷音调,让他恍惚间有些分不清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朦胧中他被身下的痛楚侵袭,不由自主地轻轻哼了一声,耳畔响起的是宗人府的刑吏冰冷的报数声,身后的讯杖划破空气的凛冽声,杖子捣碎皮肉发出的沉闷声。他看到自己匍匐在人前,一张脸因疼痛而变得扭曲,下身尽是血污。眼前的讯杖、夹棍、皮鞭、拶子组成了生之地狱,他一身的业罪必是要经过鲜血的洗涤才能得以偿付,他并不畏惧那些令他死去活来的酷刑,却畏惧酷刑剥夺了他视为生命一般重要的尊严。他忽然想到了父亲,不由得害怕起来,他仿佛看到地狱燃起的熊熊业火,父亲被牛头马面牵扯着走向那些刀山火海,他便是想要大声阻止——倘若父亲的业罪未消,他情愿以身代之,他甘愿受尽人间和地府一切的刑罚,只要能为父亲求得一个清净光明的了局。

      正当他百般辗转于皮肉之痛时,忽然有一道清辉照拂在他身上,继而照亮了前方原本幽深漆黑的路途,仿佛是佛祖普照三千世界的宝光,将他的苦痛悉数驱散,带着他一步步走出地狱的樊笼,走向一片欢喜自在的天堂。他隐约看见,那清辉之下伫立着一个女郎,端丽雍容,娇艳无双,正含笑凝视着他,轻启朱唇唤着他的名字。

      杨慕倏然睁开双眼,翠幛围屏前点着一盏云母灯,莹洁的灯光好似他梦中的那道清光,他略一凝目,看到灯下坐着的正是他梦中的女郎,目似秋水清透温润,没有痛楚,也没有泪水,就只是轻柔地漾起一个恬静的笑容,缓缓地唤道,“诚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行道迟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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