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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朝露待日晞 ...

  •   妙瑛与谢又陵循声望去,见佑堂眼含笑意,抱臂倚在门边,活脱脱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妙瑛看得又气又急,不禁斥道,“你一个无事忙又来裹什么乱,当这是好玩的呢?”

      佑堂不在意的咧嘴一笑,“这种事,还非得我这个无事忙来认下才算完。”他看向谢又陵,了然笑道,“我早防着你有这一手,果然被我算到了。你们且都别急,听我说说缘故才是。”

      他说着近前看了看睡着的杨慕,不免啧啧叹了两声,才略微正色道,“是我对不住他,审了这些日子,我也知道他实不知情,奈何我见不得刑讯,因着我的胆怯反倒把他丢给了一群虎狼之人,害得他如此,我心里也不好过,这是其一。其二,我既是主审,放走了人犯,必然难辞其咎,若说是我一时妇人之仁,假托又陵去带了他出来,也还说得过去,如若不然,凭又陵一个长史如何能说服得了我,那令牌难不成是偷来的么?其三,此事不宜牵扯太广,有我一个足矣,倘若又陵去认罪难免又扯出小瑛你来,宗室里头接二连三的给皇上找麻烦出岔子,你们让皇上的脸往哪儿搁。这最后一点,便是——再怎么说我也是皇上的亲弟弟,且我平日里混不吝的名声早就尽人皆知,他即便恼我,也终究不舍得罚的太狠。所以啊,这事你们谁都兜揽不起,唯有我去,兴许……不是,是一定能全身而退。”

      妙瑛没料到他竟有这么一番长篇大论,也还算说得有理有据,可她仍是心中不忍,伸手指向杨慕,道,“你们个个都不怕死,却把我和他置于忘恩负义的小人之地,别说我不依,就是他醒了也必定不会答应。”

      “他就够迂的了,你还跟他学?”佑堂不以为意地嗤笑道,“得了,就这么定了,谁都不许再争。他日后若真过意不去,就多疼我妹子些,也就权当还了我这个人情了。”

      妙瑛听了这话,登时心中一暖,不想夫家失势,自己又恩宠不再,竟还能收获手足关爱,想来这等情形下的照拂疼惜才是不带一丝做作的真心实意。

      翌日散了朝,佑堂径自来至养心殿前,却也并不令常喜通传,只提了衣襟在殿前跪倒,任是常喜怎么拽也不起身。常喜无法,只得回了皇帝,皇帝听后不怒不愠,倒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说了句,“他要做戏,朕便由他做去。”也便撂开手不再过问。

      佑堂跪着的地方正是殿前空地,夏日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去,跪在青石地面上自有一阵寒凉之意,不多时日光大盛,将地下浅浅的水气蒸腾干净,那酷烈的光芒便毫不吝惜的直射在他身上。佑堂膝头渐渐发木,背上又被晒得滚烫,好似万道银针一齐扎落下来,当真又灼又痛。他自出娘胎何曾受过这样的罪,心里暗暗叫苦,眯起眼睛紧盯着养心殿的门,企盼着皇帝能快些赏他一个结果。饶是他已热得直想敞开衣衫,却也知道自己是来请罪的,只得强忍着浑身难过,笔直端正的跪好,一动也不敢乱动。

      直跪到正午时分,佑堂浑身湿透汗流浃背,正自有些昏沉的看着地下,就见常喜一路小跑到他面前,一面殷勤搀扶,一面小心道,“皇上让您进去,臣瞧着,皇上这会子心情还不错,王爷回话谨慎些就是了—哎呦,王爷慢点,要不臣扶您进去?”

      佑堂乍一起身,两条腿似僵了一般连个弯都不会打,膝盖更是一阵酸胀,半点使不出力气,却是不敢耽搁,扶着常喜快步挪到殿门处,方才挤出一记苦笑,拱手道,“有劳掌印了,等会儿您扫听着里头点,听见龙颜震怒可得救我一救才是,小王这厢先谢过了。”

      常喜忙打拱还礼,目送着他一瘸一拐的进了殿中,才面露一丝挪揄的笑意。

      佑堂换上一副谨小慎微的面容,进得殿内便奋力地跪倒,伏拜在地,口中言道,“臣死罪,不敢求皇上宽赦,请皇上降旨重重惩处臣。”

      皇帝半靠在龙椅之上,居高临下的俯看着佑堂卑微的姿态,淡淡一笑道,“死罪?这话言不由衷了,你不就是算准,朕杀不得你么?”

      佑堂看不见皇帝的表情,只能从这语气里揣度皇帝似乎并未大怒,连忙叩首道,“臣万死,绝不敢有此想头。臣实在是瞧着驸马受刑太过惨酷,又心疼小瑛,她年纪轻轻的,才失了皇考,再失了夫婿,那不是要她性命么,臣只有她一个妹子,怎能眼睁睁看着她伤心难过……”说到最后,他已是动了真情,语气里自然流露出几分哽咽之意。

      皇帝唇边闪过一抹冷笑,慢悠悠道,“你疼惜小瑛,便可为她不顾国法,不顾朕,我倒不知道你居然这么重手足情谊,真真是咱们李家难得的!”他顿了一顿,忽然厉声喝问道,“果真是为了小瑛,还是为了那个阉人,你当朕全然不知么?”

      佑堂大骇,不由得抬起头来,茫然无措的看向皇帝,只见他目光森冷的望着自己,登时便浑身一激灵,想到牵扯出谢又陵的后果,慌忙结舌的解释道,“皇上,您都知道……臣不敢欺瞒皇上,可此事当真与他无关,臣只是借故向他卖好,才叫了他来放走驸马,他全然不知内中情由,不过是听从臣的吩咐罢了,请皇上明察。”

      皇帝听他为那宦臣辩驳竟卖力过为他自己辩白,深恨其不知轻重,他怒极反笑道,“你不止是兄友妹恭,还是个情种!只是用错了地方,一个阉宦也值当你不要性命的护着?朕看你是愈发的不济了,这亲王怕也是当腻歪了罢?”

      佑堂全然不怕他褫夺自己的爵位,急忙重重叩首道,“臣有负圣恩,大罪铸成,求皇上降罪。”

      “你想要朕降你的爵位?”皇帝哼了一声,道,“朕知道你不在乎,也不愿便宜了你。你矫旨私放钦犯,该领什么罚,自己说来。”

      佑堂猛地一哆嗦,不敢抬首,嚅嗫道,“该,该领廷杖……杖一百。”

      皇帝颌首道,“明知故犯,更不能饶过,你且宽衣罢,朕给你留个脸面,便在这大殿之上用刑。”

      佑堂如遭五雷轰顶,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脑中只不断的闪回着杨慕受杖时的惨状,禁不住浑身抖作一团,膝行数步,语带哭腔道,“皇上开恩啊,臣这身子骨,一百杖打下来,连命都没了,您看在臣年少无知,初犯大过的份上,权且分两次,要不分三次打罢,臣叩谢天恩了,只求皇上垂怜……”

      皇帝看他吓成这个样子,轻蔑地嗤道,“敢做不敢当么?你若不敢领这一百杖,朕便命人提了那宦臣来,让他替你受。”

      这话听得佑堂一阵毛骨悚然,简直比那一百杖打在自己身上还令他恐惧,倒也瞬时激得他胸中生出一股豪气,他来不及细忖那豪气源于何因,当即叩首道,“臣甘愿受杖,请皇上责罚,切勿牵连旁人。”

      “廷杖可是褫衣受刑,你当真挨得?当真连这亲王之尊都顾不得了?”皇帝凝视他,连声喝问道。

      佑堂抹了一把迷蒙的双眼,吸了吸鼻子,道,“是,臣甘愿受责。”话一出口,不免又有了本能的畏惧,他偷觑着皇帝无喜无怒的面容,再度膝行至御座前,含了三分委屈,七分怯意恳求道,“臣只求皇上寻些瘦弱的内侍操持刑杖,也好打得轻些,臣还记得从前臣年幼顽劣,有次惹的先生不悦,皇考便要杖臣,那时候臣吓得什么都忘了,还是皇上和母亲不忍看臣挨打,苦苦哀求皇考才饶过了臣,母亲为此还被皇考罚了半年的俸,臣如今得罪了皇上,却是再没有人替臣求情了,臣只好腆着脸,求皇上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杖轻些罢……”

      皇帝听他带着浓重鼻音,拉拉杂杂说了这一车话,虽明知他是胆怯求饶,仍是不由顺着他的话回忆起从前的往事,忆及永远温婉柔和的母亲,少时活泼跳脱的幼弟,母亲曾对他的期望,那殷殷的目光……想来也包含着希望他们兄弟一世友爱之意罢。他忽然生出了几分倦意,打量着伏地颤抖的佑堂,沉吟良久,缓缓道,“你虽不堪重用,也是朕识人不明,这顿杖子暂且记下,留待日后再有不好,一并挞之。你既不顾亲王之尊,朕便将你降为博山郡王,罚俸一年,无事在家闭门思过,不许在外惹是生非。”

      佑堂再想不到几句全无章法、涕泪交加的话,竟能博得皇帝心软,心里究竟还是一暖,皇帝总归还念些旧情,他连忙重重顿首道,“臣领旨,叩谢天恩,定当秉承圣训,不敢有违。”

      待佑堂告退而去,常喜才捧了剔红什锦攒盒进来,请皇帝先用些茶点。御案之上,正摊开了一副明黄绫锦,他匆匆一扫便知是赐死杨潜的旨意,诸事皆已齐备,只差落下一枚宝印。

      皇帝转动手中碧玺佛珠,问道,“朕命人送去诏狱的东西,他看了有何反应?”

      常喜回道,“杨潜初时欲巧言令色粉饰其罪,见了驸马那沾血的銙带和汗巾,一时失神,隔日便对列位主审大人招认了罪行,八项大罪,皆供认不讳。”

      “人说虎毒尚且不食子,此言不虚啊。”皇帝淡笑道,“还有什么话么?”

      常喜沉默须臾,犹豫着从袖中拿出一卷文稿,双手奉至皇帝面前。皇帝展开来看时,上头录了一首五言律诗,看笔迹正是杨潜手书:

      夜色明如许,嗟令困不伸。

      百年原是梦,卅载枉劳神。

      室暗难挨晓,墙高不见春。

      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

      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

      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

      皇帝不看则已,看到那句“怀才误此身”直觉得此人不单以孤臣自居,竟还以为自己身受缧绁是为才华所误。也罢,曾经赏识那人才华的咸平帝终是去了,如今是他的乾宁一朝,他便要让天下人和后世人都知晓,杨潜志大才疏毫无能为,唯有于钻营谋利一道甚为精通。

      皇帝勃然将那诗稿掷于地下,凝眉略一沉吟,目光已落在那玉玺之上,终于再无任何犹疑,执起玉玺在那绫绢之上用力地盖了下去。

      当晚皇帝独自在东暖阁中歇息,白日的暑热渐渐散去,有清凉中透着秾丽花香的熏风徐徐飘入阁中,皇帝忽然心中微动,信步朝阁外走去。步出殿门,他负手立于廊下,举目望去星汉浩渺,月华凝练,临近望月,那月亮虽悬于天之一隅,却仍是显得格外明亮格外硕大。

      他正望着月色出神,常喜一溜小跑行至近前,还未张口已有些气喘。皇帝轻笑道,“你慌什么,先喘稳当了再回话。”

      常喜微微有些发窘,忙深呼吸了几口,躬身道,“回皇上,诏狱来报,杨潜已伏诛。”

      皇帝眉间一松,仍是眼望星空,淡淡道,“他选的什么?”

      “是白绫。”常喜欠身道,不知为何,说这四个字时,他脑中闪现的竟是如水如霜般的月华,那三尺素白绢纱铺陈开来,想必其光泽也不输那皎皎朗月罢。

      不知皇帝是否和他想到了一处,他恍若未闻常喜的话,沉默良久,缓缓挥手示意常喜退下。廊下只余皇帝和远远侍立的内臣,他适才注目漫天光芒,此刻双眼微有些困乏,心中却难辨悲喜。他试着猜度那人在诏狱的方寸天地里,隔着一小扇窗,看到的人世最后一番景象,是否也是那静默无语却又灼灼发亮的明月,他们眼中看去的月亮该是不一样的罢。

      几缕浮云掠过,停驻在圆月前,皇帝恍惚觉得那近在咫尺的硕大银盘被遮挡成了一个饱满的馒头模样,他看着直想乐,许是因为心情不错的缘故,他静静地笑了一会儿,脑海里忽地蹦出了一句话: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

      皇帝一怔,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一句,他明明赢了,却好似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快活,这无端端冒出来的句子便像是给那仇雠的挽歌,令他一阵丧气败兴,及至再仰头看那明月,便觉得冰冷得无甚趣味,索性一拂袖转身向阁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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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朝露待日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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