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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飘风弗弗 ...

  •   杨慕在半梦半醒间,感受着周身被一阵清凉的微风拂过,那风中似乎带着一缕白檀幽香,像极了从前母亲身上的味道,他下意识地辗转挪动身子,觉得身下的锦褥柔软的好似母亲的爱抚,一寸寸慰藉着他酸软疼痛的肌肤。身上刀割般的痛楚渐渐淡了些,濡湿的冷汗也在清风中消散开来,他悠悠醒转,眼前是一线昏黄的烛火,跳荡的光影映照在床前的素白撬纱帐幔上,倒给那惨淡的颜色晕染上了一抹温暖的色泽。

      那清风与香气依旧萦绕在他身畔,原来竟不是他在梦中的奢想,他艰难地回首望向身后,看见琉璃屏风隔绝的一隅天地里,唯有妙瑛一人,正手执了素绢纨扇一下下地为自己扇着凉。朦胧的光线里,他看不真切,只觉得她的两腮边似有晶莹的一点亮光,他心中一阵剧痛,那痛楚竟超过了身上疼痛,让他有一瞬间的窒息,他终是令她伤心难过,落下泪来,可为何她的面容却比平日里还要温婉、平静,只是怔怔地在望着自己,唇边缓缓漫起和润的笑意。

      杨慕全无力气回过身去,只得转着头,喘息着轻声道,“你……停了扇子罢,太辛苦了……”

      妙瑛鼻中尽是浓浓的酸涩,她守在杨慕身边,眼看着他因高热、剧痛汗透衣衫,那汗来势太过迅猛,来不及擦拭已涌出新的一层,薄纱中单紧贴在他身上,他薄薄的脊背便完整的呈现出来。她这才惊觉,不过短短几日,他已被折磨的形销骨立,身形竟比少年时还柔脆单薄——他过了弱冠之年也并没多久,还是一个如此年轻之人,可那属于青春的光华,好似已在那白若霰雪一般的面色里渐渐地随风化去。

      妙瑛不忍看着他强撑力气,轻缓地坐到了床边,伸手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和悦道,“果然热都退了,看来我也没白给你打扇。这会儿觉得如何,疼得厉害么?”

      杨慕骤然听她这般问,想着身上的伤处,脸上已微微有些涨红,摇了摇头道,“我没事,累你挂心了。我……睡了多久?”

      妙瑛轻叹道,“有三日了,也不曾吃过东西,我给你倒些清水来,先润润喉咙罢。”她说着起身去取壶中清水,倒在茶盏之中,因怕杨慕渴了太久一时喝得急了,便蹲在床边,扶了他的头,缓缓喂着他。她平生不曾做过这些,可不知为何却并无陌生的感觉,只觉得杨慕眼睛里如同企盼甘霖一般的渴望,看得她遍体生出一阵疼痛,原来柔肠寸断确有其事,那样绵密的酸楚,百转千回的怜惜,好像业已将她的五脏六腑也一并揉碎。

      妙瑛无声的看着杨慕如饮琼浆一般的喝下一杯杯清水,他的面容已不复从前的清朗,憔悴而全无神采,一双眼睛里却满含了感激和欲语还休的歉然,他确如佑堂所说,是个有些痴迂之人,如同美玉看似坚刚,实则容易折脆,可她就是爱极了他的痴,他的孝,他的不为所动,他的固守执拗,甚至他的无可奈何,以及他的注定失败。

      杨慕喘息了一阵,神思渐渐清醒,脑中想到的只有一事,虽有畏惧,亦不得不鼓足勇气问道,“父亲……这几日,圣旨是否已下?”

      妙瑛心中咯噔一下,垂目半晌无语,杨慕见状心里已清楚了几分,不由地声音颤抖道,“是斩立决还是,旁的什么……可有定下日子?”

      妙瑛握了杨慕伤势未愈的手,摇头道,“皇上三日前,赐了公公自尽,如今诏狱检视完遗体,便可以由家人领回去了。”

      杨慕早已预料到结果,像是一块石头水落浮出,也像是那石头深深的砸进心尖,磨得他无法呼吸,双唇颤抖了几下,终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中却已渐渐地蓄满了泪水。他知道此时不该一味哀痛,忙用力深呼气,仰头将那即将坠落的眼泪生生逼回眼眶,“想来二叔家也不得保全,一并告诉我罢,我……受得住。”

      妙瑛垂目一叹道,“皇上夺了杨淇将军职,以延误军机,结党营私将其下了狱,抄没家产。前日杨崇过府来望你,说起,他父亲在狱中染了瘴气,病逝了。”

      杨慕含泪,哀声道,“大哥没受额外牵连,便已是万幸。”他沉默须臾,奋力撑着双臂似要起身。妙瑛忙扶住他,道,“你这会只安心养好身子要紧,余下的事,你想起什么,只管吩咐一句,我都替你做。”

      杨慕听得这几句,身上好容易攒起的力气登时便懈了一半,发抖的双臂再也支持不住绵软无力的身躯,只得俯下来,安静地望着面前的青纱藤枕,低声道,“我须得去诏狱,亲自接回父亲,再扶灵柩安葬,这是我为人子,能为父亲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妙瑛一滞,待要劝几句,又想到他的性子,尽管言辞柔和,认定了却绝不肯更改,想要劝动他不那般亲力亲为怕是极难,她轻叹了一声,柔声道,“知道了,明日让太医来为你上了药,再让又陵陪着你一道去就是了。早前杨家修建的陵寝,被人参了逾制,皇上已下令拆除,眼下一时也不宜找太过惹眼的地方,且安置在近处罢。我知你必要亲自前去,所以更是要爱惜照顾好自己,你若是倒了,我就再也没个倚靠了。”

      杨慕心中满是惨伤,知道妙瑛是安慰自己,更是鼓励自己,想到这些日子她承受的惊惧、忧伤,是自己无法感同身受的,他不曾给过她太多欢愉畅快,即便有也只是一闪即逝,她却时时带给自己真诚的慰藉,倾注满腔的关切。他忽然有些急切的想着,有生之年,他拼着这一身无用的血肉,也须守护好这余下仅存的一点欢愉和幸福。

      次日一早,太医过府替杨慕看过了伤势,听闻他要起身乘车,自是不住摇头叹息,百般告诫如此重的伤该当好好休养,又仔细看了杨慕手上的桚伤,见指间包扎处终于不再流出脓血才略微满意地点了点头。

      杨慕腿上自是一点气力都使不出,稍稍动一下已是一阵剧痛,只得咬牙挣扎着从床上跪坐起来,再一点点蹭下床来。因父亲终究是朝廷罪臣,他不敢穿着太过招人注目的麻衣,便以一身白衣代之,虽层层叠叠套了几件,奈何白衣色浅,还是将臀腿伤口渗出的血迹淡淡的印了上去。他试着行动了两步,已疼得双眉紧蹙,浑身颤抖,幸而谢又陵从帮搀扶住他,才让他不至跌倒在地。

      “你多日不曾行走,乍一起身,双腿自然绵软无力。”谢又陵明白他的心意,亦不愿多加劝阻,“你就权当我是拐杖好了,只管靠在我身上,我总归能将你拉扯上车,再扶你回来。”

      杨慕勉强一笑,道,“我当真是没用,那日若不是你去宗人府将我带出来,只怕我此刻已经死了。你的恩情,我不敢或忘,却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谢又陵淡淡一笑,也不知该答些什么,他从未想过要杨慕报答,只盼着杨慕能像从前那般,温雅淡然,恬静和润,怀着对生命的虔诚喜悦,眼中望去的尽是世间美好之事,美好之人,心中自在平静,那便足够了。为着那人恬淡的眉目,赤诚的襟怀,别说一记扶助,就是让他粉身碎骨,他亦觉得甘愿。

      二人登上车向诏狱驶去,杨慕座下虽垫着极厚的椅褥锦茵,依然不敢坐实,随着车子轻轻晃动,背上便倏忽起了一层冷汗,他痛得双目迷离,一时想到父亲的棺椁只能从简,又要预备将母亲的灵柩迁出合葬,诸多事宜,直想得他更为心痛如绞。

      诏狱的狱吏已闻得杨潜家人前来,不多时便从后堂中抬出一具棺木,杨慕一眼望去,那棺木甚为简陋,粗制的木板凹凸不平,只得薄薄的一层,双目刹时已涌出一股泪水。

      谢又陵察觉他身子一晃,忙扶紧了他的双臂,低声道,“这太不成话,你别急,公主一定会给杨公寻一副上好的棺椁。”

      杨慕心中痛极,神志却冷静,惨然笑道,“不必麻烦妙瑛,父亲已是国朝罪人,身后事亦不宜招摇。”他口中这样说,仍是不可遏制的伤怀叹息,自己终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身后凋零,惨淡收场,就如同他在父亲鼎盛之时,也没有能力阻止他走向那毁灭之路。于国不忠,于父不孝,他这样的罪人为什么偏偏还要独存于世。

      他便是无法忘怀,曾经拥有过的天伦是人间极致的幸福,于是更衬托得目下的凄凉如同锋利的刀刃,凌厉的割开他的胸膛,流淌出汩汩浓稠的鲜血。繁华事尽,似逝水东流,父亲二十载歧路,到头来仍是空负陌上繁花。而他自己呢?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正是因着他的无能,他的瞻前顾后,他的优柔迂顽,在往后的岁月悠长中,是该当他独自品尝痛失严慈的悲伤。

      杨慕扶灵归去,快到公主府时,才鼓了勇气撩开帷帘一角,望向昔日那座富丽精巧的杨府宅院,只见大门上横七竖八的挂着几道斑驳大锁,上面贴着敕书封条,门前阶壁上荒烟漫生,尘土堆积,他怆然一顾间,五内积郁的伤痛忽然间翻江倒海般一齐涌将上来,一口气血直窜到喉咙间,口中已充斥了浓烈的腥甜之气。

      一旁的谢又陵似有所感,转过头来凝望着他,目光关切中带着深深的隐忧。杨慕不愿让人为他焦急难过,连忙抿住嘴唇,紧咬牙关,暂时将那温热的血含在口中。他在一片混沌茫然中,蓦地想到,往事已不可追,他无力挽回过去,但此际他尚有爱妻幼子,有至亲堂兄,这些人都在等待他的照拂,他的关爱,他的承担。杨慕念及此,喉咙微微一动,已硬生生将那口血再度咽回了腹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飘风弗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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