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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露从今夜白 ...

  •   谢又陵强忍住鼻中酸涩,取下汗巾轻轻擦拭着杨慕额角鬓边的汗水,他冰凉颤抖的指尖触到那肌肤之上,感觉到杨慕的脸已是烧得滚烫,再一凝目才看清那苍白的面容已浮现了一层绯红之色。他心中痛楚难当,又惊怕杨慕在此处得不到及时医治,猛然间想起佑堂曾对他说过的话——他可以带杨慕离开此地!

      有一刻的犹豫,他清楚佑堂的心思,不过是为着还自己一道人情。倘或他真的这般带了杨慕离去,便是丢下一个棘手的烂摊子给佑堂。他看向那俯卧着的昏迷之人,俊秀的双眉正轻轻地蹙起,隐藏着的是刻意的忍耐。苦难至此,落魄至斯,这个人仍是不愿意流露强烈的情绪去惹人怜惜,愁人心绪。

      杨慕此刻的隐忍、乖顺似一支利杵捻揉着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他伸手拨开杨慕脸颊上的一缕发丝,在一阵窒息般的疼痛里想着,自己是懂得他那温和的坚持,柔软的清刚,然而世间还有另一个人也懂得,那是他的妻子,那个满心焦灼,满心祈盼的女子,她在等着他回家。

      谢又陵站起身来,深深吸气,打开了房门,见那狱吏仍是恪守职责的候在院中,当即镇定地沉声道,“我奉王爷钧旨,要带都尉离开宗人府,你且去抬负担子来,将都尉送至车内。”

      狱吏听了大惊失色,慌忙问道,“长史这是何意?不是说来探望,怎么……您要带他走可不行,小人没得上头的令,可是不敢放犯……都尉离去。”

      谢又陵将手中腰牌一晃,“我有令牌为证,你敢不放人?耽搁了时辰,王爷怪责下来,你可吃罪得起?”

      狱吏喏喏道是,想想自己一个小吏便是连眼前这个手执令牌的宦臣亦得罪不起,谁晓得此人和庆王到底预备做什么勾当,只得顺着他的话叫人抬了担子前来,又轻手轻脚地将杨慕抬了上去。

      众人正欲出得院落,只听外间一阵纷杂的脚步声,谢又陵暗道不好,就见大理寺卿已迈入院门,身后跟随着一众刑吏。

      那寺卿见此情形自是一愣,随即怒喝道,“谁让你们将人犯抬出来的?本官正要提堂,速将人犯押至大堂待审。”

      抬担子的人登时进退不得,怔愣在当下。那寺卿更为不悦,眼风一扫这才看清面前之人,却是燕国公主府长史谢又陵。

      那寺卿冲着谢又陵略一颌首,道,“原来长史在此,却不知长史要将人犯带往何处?”

      谢又陵听得他要提堂再审,已是庆幸自己适才做出的决定,他压下心内焦虑,将那腰牌高高擎起,朗声道,“下官奉王爷之命将都尉带离宗人府,令牌在此,旁人不得阻拦。”言罢,他对着寺卿拱手揖道,“见令牌如见王爷本人,还请大人依从王爷吩咐行事。”

      “长史之举当真是奉了王命?”寺卿狐疑地看了看腰牌,却是不假,又扫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杨慕,指着他道,“此人乃是钦犯,皇上下旨着我等审问,尚未审出结果,王爷却要将人犯带离宗人府,此事太过蹊跷,还请长史稍待,本官命人前去问过王爷,再做定夺。”

      谢又陵私心想着,若是佑堂没有亲口承认过要放走杨慕,日后皇帝追究起来,自己也好去替他兜揽下罪责,他打定主意便上前数步,贴近那寺卿,低声道,“大人不信下官,可得信这腰牌不是?大人知道这腰牌是王爷随身之物,若非王爷亲自交予下官,下官又从何处得来?大人适才说道奉旨,有一桩事想必您还不清楚,公主今日一早便已进宫面圣,皇上素来疼爱这个幼妹,这里头又有王爷从中斡旋,宗人府和三司审了这些时日依然无结果,皇上只怕已相信都尉并不知其父所为,想来很快便会下旨赦免都尉。既如此,大人何妨卖公主和王爷一个面子?您知道,燕国公主是国朝位秩最高的宗女,王爷又是皇上的亲兄弟,这内中的种种关系,不消下官细说,大人心中应当有数才是。何况下官今日从这里出去,一概事体皆不与您相干,日后有了好处,自然有人想着您,若是皇上怪责,也自然怪不到您的头上去。”

      那寺卿被他这么一说,半晌竟是无言反驳,又思忖起燕国公主和庆王一贯得圣宠,一个是娇妹,一个是亲弟,无论哪个在皇帝面前进言两句,都足够开销自己的,何况谢又陵所言万一是真,那么自己岂非得罪了庆王。他双目精光一轮,已打定主意依谢又陵之言而行,却仍是板着脸孔道,“长史所持令牌确系王爷之物,本官奉旨从审,既然主审要提人犯前去,想来必有深意,本官也不好横加阻拦,这就放长史去罢。”

      长官已发了话,随行人等自不敢多言,众人默默让出一条路,任谢又陵带着担子上满身血渍的罪人渐行渐远,直至登车离去。

      杨慕于昏迷中,初时觉得如身在冰窟,浑身冷的抖作一团,其后又好似置身炭火之上,只觉得口干舌燥,胸中有一团烈火在灼烧。正自烧得迷离,恍惚中觉得有清凉似雪又轻柔似雾一般的物事覆在了他身上,他勉力提着一口气,努力睁开双目,映入眼的便是两颗闪着微光的鎏金香球,温香自内徐徐萦绕在他身畔,他此刻全无气力去分辨那香气出自何种香料,却还是觉得因着这氤氲的味道冲淡了不少他鼻腔中充溢的血腥之气,他再定睛看去,又见那香球随着周遭帷幔的起伏而轻轻晃动起来,他终于知道自己并非在宗人府的囚房之中,而是趴伏在公主府的翠盖珠璎八宝香车内。

      脊背上倏然一凉,让他顿生舒缓冰爽之感,他艰难回首,看到谢又陵跪坐在自己身后,正从一桶冰水中浸润了汗巾敷在他发烫的肌肤之上。

      谢又陵见杨慕动了动身子,双唇轻颤,声音暗沉沙哑地道,“皇上……赦了我?父,父亲呢?”

      谢又陵在心底无声叹息,尽量放松了神情,温言道,“放宽心,杨大人暂且无事,咱们先回了公主府,养好你的伤要紧。”

      杨慕心下稍宽,勉力一笑道,“多谢又陵,妙瑛……可还好?”他于昏迷前最后听到的话是妙瑛进宫为父亲求情,彼时神志不清不及细思,现下想来心里一阵羞惭难过,自己终是带累了她。

      谢又陵倒了些茶水一点点润泽着杨慕干裂发烫的嘴唇,又扶着他的头喂他喝下一些,才柔声道,“公主一切都好,她只是担心你,好在,都过去了。”

      杨慕干裂嘶哑的喉咙被甘甜的清茶沁润得舒缓了许多,神志渐渐清晰,却忽地想到了一桩事,挣扎着伸出手抓着谢又陵的衣襟,他忘记自己手指伤势极重,一抓之下已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不由得眉头蹙紧,喘息了好一阵,才断断续续道,“不,不能回公主府,我,这个样子……她看到会难过。”

      谢又陵眼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踯躅了半晌,不得已低声道,“杨府,回不去了,我带你去我的住所,等太医给你上好了药,我再请公主过来。”

      杨慕一滞,蓦地想起杨家已然败了,圣旨上说的明白,家产一律抄没……昔日画堂春丽,而今只剩下苍烟白露,人去楼空。他涩然地笑了笑,垂下双目,未再言语。

      谢又陵命人将车停在公主府角门处,又着人小心地将杨慕背了下来,送至他房中床上,纵是仆从的动作已极尽轻柔,这一番折腾下来仍是令杨慕气喘不已,豆大的冷汗不住的从面颊上滚落下来。

      众人自是一片忙乱,少顷便有太医前来,一见杨慕中裤上凝结的血迹便命人取了剪刀将那裤子铰开,谢又陵这才看清,杨慕臀上的皮肉已如败絮一般,连伤口都掩盖在流离的脓血之下,臀腿相接之处更是皮开肉绽,与双腿完好处宛若白瓷一般的肌肤两厢对照,更令他惊痛交加。

      谢又陵不忍再看,目光向上移去,见杨慕脊背狠狠哆嗦了一阵,知他因太医处理那些破碎的肌肉而疼到极处,他刚想上前抓住杨慕的手,借此传递给他一些温度和力量,却见杨慕青肿溃烂的手指紧紧地拽着锦被一角,挣得几处伤口又再度破裂,然而至此他仍是紧咬了牙一声不吭。

      此情此景,令谢又陵想起多年前,也是如是画面,那时杨慕曾用哀恳的目光求自己不要再看下去,他于此刻倏然忆起那眼神,泪水便已不能自持,只得默默转身向屋外走去。

      时近傍晚,落日余晖将天边彤云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几道疏疏浅浅的光线透过院中梧桐的枝叶洒落下来,这是夏日静好的黄昏,天地依然绮丽如昔,却已不再是屋内之人熟悉的那片天地。不过一夜之间,所有的繁华悉数烟消云散,都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原来世间之物必是要无情无义才能永葆长久,和这朝夕不变又亘古长存的天地比起来,人间一切的富贵繁盛都只是过眼云烟,是湮灭在史书文字间的只言片语,是消散在人们茶余饭后的一点闲谈。

      不知过了多久,谢又陵听到太医吩咐拿纸笔,知道杨慕的伤口已处理妥当。他心内终于安稳平静下来,该是命人去请妙瑛过来了,这里已不再需要他。他怆然回首,忽然明白过来,今日之后,他的天地也将不再是从前那般模样了。

      妙瑛一整日里惴惴不安,打发人去看了几次,都道是谢又陵还未曾归来,待到傍晚时分,忽见绿衣神色匆匆地跑进来,低声道,“长史回来了,还有,都尉也回来。”

      妙瑛不禁大惊,一颗心猛地提上了嗓子眼,“怎么回来的?”

      绿衣虽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紧张地道,“是长史送回来的,进了角门,便被人背了进来,好似……受了很重的伤。”

      妙瑛心跳的砰砰作响,良久才勉强平复下来,她无法想象杨慕究竟受了什么刑责,那鲜血淋漓的场景到底离她过于遥远。及至见了杨慕苍白虚弱的面容,她才惊觉自己的心疼得似是要滴出血来。

      杨慕早已耗尽体力昏沉睡去,妙瑛深吸了几口气,方转顾谢又陵,问出心中疑惑,“你如何接得他出来,皇上可曾下旨?”

      谢又陵面色如水,冷静回道,“不曾有过旨意,是臣求得王爷同意,从宗人府接了都尉出来。”

      妙瑛倒吸了一口气,“你,你这是矫旨,十七哥……他怎么会和你一起做下这等荒唐之事。”

      谢又陵惨然一笑,道,“的确是臣荒唐,可都尉受了伤,又发着热,若不及时医治,臣不敢设想。”他抬起头直视妙瑛,诚恳道,“事情已然做下,却不与公主,也不与王爷相干,皇上要怎么惩处,臣一身担着。时候尚早,趁宫门还未下钥,臣这就进宫请皇上裁度。都尉……就请公主,好生看顾罢。”

      他说罢,微微欠了欠身,便即转头绝然向外走去,却不防妙瑛一把扯住他袖口,只听她急道,“你一身担得起么?不过是个死字,你死了,我要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事,如何面对……他?”

      谢又陵霍然回首,只见妙瑛双目含泪,微微偏了头去,缓缓道,“他的命是你救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他醒过来,我便没法和他交代。”

      这几句话听得谢又陵暗暗长舒一口气,于一瞬间庆幸自己内心隐秘的情愫尚不为妙瑛所知,他沉吟片刻,终是轻轻拂开了妙瑛的手,坦诚而从容地笑道,“都尉是好人,待臣有如挚友,臣自是感激不尽,何况臣是公主的仆从,救都尉亦是为主尽忠。臣不需要任何人报答,而此事却需要有人来承担,那么这个人只能是臣。请公主放臣进宫,即刻面圣请罪。”

      妙瑛一径摇头,却是抓紧了他的手臂,低叱道,“我不许你去,此事分明便是我指使你做下的,自然由我来认,待明日一早我便进宫,和皇上说明一切。”

      谢又陵被她紧紧拽住,一时半刻也挣脱不开,心里又是懊恼又是焦急,只后悔自己为何不早些离去,正自纠缠不清,忽听得身后一个含着戏谑笑意地声音悠悠响起,“都别争了,罪魁只能是本王,那腰牌便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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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露从今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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