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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西陆蝉声唱 ...

  •   谢又陵静静地与佑堂对视了一阵,缓缓笑道,“臣是来探病,见王爷无恙,臣便安心一些,却不知王爷为何大安了,仍是托病不去宗人府?”

      佑堂坐直了身子,沉吟片刻,轻声道,“我不去,自然是不想看见一些事,你来此,也不是探病那么单纯,不妨直说罢。”

      谢又陵面色倏然一沉,“王爷心如明镜,那便告诉臣,都尉现下是何境况?”

      “你果然是为了旁人来的。”佑堂借着起身之际垂下眼睑,不欲谢又陵看到自己眼中的黯然,他轻轻扽着衣襟,浅笑道,“我却也不知,抱病了几日,连府门都没出过,从何得知杨慕的消息。”

      谢又陵立时疾问道,“王爷平日里那么疼公主,此刻即便看在公主的份上也不肯告知么?”

      佑堂哂笑道,“我疼小瑛却是不错,可碍着国法,我又能如何?告诉你也无济于事,即便小瑛亲自去求皇上也是莫可奈何。你……”他转头凝视谢又陵,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今日是替小瑛来问我?”

      谢又陵再度与他对视,在那含着一丝薄愠的目光注视下,一颗心慢慢地凉了下来,他缓缓摇头道,“是臣自己要问,王爷能否告知?”

      “你知道又能如何?”佑堂反问道,“他……不过受了些刑责,目下无虞,皇上并不想真要他性命。”

      谢又陵听到他轻描淡写的说出那两个字,眼前几乎一黑,他猜过这结果,却无法想象那过程是何等惨烈,他追问道,“王爷说都尉性命无虞,可是身上刑伤不轻?臣听过三司审案之时,用刑之酷……王爷可否容臣去宗人府探视都尉?”

      佑堂一凛,肃然道,“宗人府岂是随意可去的?何况他还是钦犯!”

      谢又陵只觉得胸膛里一股热血上涌,一直冲入顶门之上,脱口道,“臣不惧,倘若王爷无法,臣便只好拼了这一身性命,硬闯宗人府了。”

      佑堂大惊,他下意识地看向四周,不远处尚侍立着几个王府的侍女,他三步并做两步地奔至谢又陵面前,一把拉起他,低声喝道,“你不要命了,在这胡沁,有话跟我进屋说去。”

      佑堂将谢又陵拽进了他的寝阁,急忙反手关紧房门,声音发颤道,“你到底要怎样?是不是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事已至此,谢又陵再顾不得掩饰,只觉得心中的企盼越发地清晰起来,他颌首道,“臣深受公主大恩,亦得都尉诚挚相待,本就无以回报,即便是为他夫妇二人死了,也是理所应当。臣今日恳请王爷,容臣去宗人府一探究竟,都尉刑伤在身,臣只求为他清洗伤口,更换药物,还望王爷成全。”说罢,他便提起衣摆,直直地跪倒在佑堂面前。

      他这一跪,竟让佑堂仿佛看到至为惊悚之事一般,连连后退了数步,他偏过目光,呼吸粗重地恨声道,“你起来。你们个个都这般逼我!原来我才是最好拿捏,最好欺负的那个人!”

      谢又陵自与他相交,从未听过他如此负气又委屈的言语,不由得心中一软,自己到底是仗着什么才敢孤身前来,步步紧逼,他们彼此一早便已心知肚明。

      谢又陵站起身,缓步走到佑堂面前,先是长揖到地,复又挽了他的手,轻声却坚定道,“王爷对臣一向眷顾,臣如何不知?此身已无长物,若能报答王爷,臣绝无吝惜。”

      佑堂闻到他袖中飘散的一缕苏合香气息,禁不住微微一颤,回转头来盯着他看了半晌,只觉得他半垂着首,眉间漾着欲说还休的愁绪,自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柔软无助。顷刻间,一股热浪便在他胸口处激荡开来,又有一阵密密匝匝的酸楚之感自他的小腹间奔流而出,涌到他的四肢百骸,令他浑身一阵绵软,脑中一片空白,他近乎呓语般的道,“你是说真的?我要的,你真的愿意给?”

      谢又陵的脸色刷地白了一道,却又在刹那间泛起了一层粉色的薄晕,他深深垂目,似下了狠心般咬了咬嘴唇,方才用力地点头道,“是,臣愿报答王爷恩情。”

      伴着谢又陵这句话说出口,佑堂耳中已是轰然一响,他再也记不得何谓国孝家孝,何谓君臣父子,何谓趁人之危,即便这些都是他清醒之时无力挣脱,也无法忽视之事!可前方就是他梦寐已久的桃花源,他又如何能阻止自己渴望已久的脚步不再近前,哪怕醒来后是巨浪滔天,此刻他也心甘情愿溺毙其间。

      谢又陵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里倏然仰首,眼前是素色纹鸳鸯月夜销金帐,身下是柔软如少女肌肤般细滑的丝质并蒂莲锦褥,玉枕畔放着一枚圆润精巧的小小香球,一闪一闪的光亮透过丝丝靡烟,袅娜而幽静的散发着木樨沉水的香气,那香球分明在震动,内中的火焰却是孜孜不倦的燃烧着,尽管只是一星而已,却像极了他此时的心境,若不是那一苗心火尚在胸膛间跳动,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抵挡身后一波接一波的剧烈痛楚,又该如何面对身后那根本不曾撩拨到他心弦,却被他刻意引诱至此的无辜之人。

      几顷阳光透过窗棂静静洒落在汉白玉石砖上,窗外绿柳成荫,长长的柳丝随风轻轻摇漾,将柔媚婉转的身姿投映在碧纱窗上,藏身在枝叶间的鸣蝉发出一阵鼓噪的叫声,倒是愈发清晰的衬出屋内之人窸窸窣窣的穿衣之声。佑堂斜倚在玉枕上看着谢又陵系好乌角銙带,又变回了那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冷男子,目光沉沉地望向他,让他于一瞬间便生出了一股自己是那般伧俗的无地自容之感。

      佑堂知道这场旨在拯救旁人的献祭已然结束,他来不及回味口中尚余的芬芳香气,也来不及去反思心里隐藏的懊悔,只伸出手臂指着榻上的玉带,道,“那上面有我的腰牌,你拿了去,宗人府的人自会放你进去,就是你要带他出来也没人能拦得下。”

      谢又陵依言取下腰牌,不免惑于他的话,“王爷的意思,是臣可以带都尉出来?皇上……”

      佑堂摇头打断他,道,“你且去看看,若是忍耐不得便带他出来罢,皇上那儿,自有我去交代。我也厌了,可着劲的折腾忠臣孝子有什么趣儿……”他忽然笑了起来,“如此才不枉你一番情意,我不是那等不解风情的浑人。只是,你这般待他,日后他可还得起你?”

      谢又陵随手掂了掂手中的腰牌,这一方青铜制成的牌子原本并没什么份量,却硬是被那些纠缠的爱欲,无解的痴心牵绊的沉重起来,他不愿过多回首,不愿顾影自怜,索性悠然笑道,“臣能顾及的只有自己的心,旁人如何,臣却管他不得了,也许……是上辈子欠了人家的,今生合该还他。”

      佑堂怔了怔,良久无语,眼看着谢又陵对他拱手一揖,匆匆而去,身子却依然软绵绵的动弹不得,只好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口中喃喃重复着那句,今生合该还他。

      谢又陵将那有些斑驳的腰牌递给宗人府狱吏,那人初时满是狐疑的目光瞬间便通透发亮起来,弓着身子连连请他入内,绕过堂前殿宇来到一处荒僻的院内,只见断壁颓垣,杂草丛生,看样子已是经年未有人打扫过。谢又陵知道这是宗人府中囚室,因是囚禁宗室子弟,比之外头的监牢已不知好了多少倍。然而只是匆匆一瞥,他已是极难将此情此景和玉树临风的杨慕联想到一处,心中不知不觉又有了微微的疼痛。

      狱吏指着一间小屋,道,“就是这里了,都尉现被关押于内,长史大人进去探望即可。”

      谢又陵微一颌首,也不再多言,快步上前推开了那房门,他本想先唤一声诚义,又忽然警醒起那原是私下无人时他僭越的称呼,那便只等他入内关好房门,再如是叙话罢,他在推开门的瞬间摸了摸怀中带着的药膏之物,心里盼着真如佑堂所言,杨慕伤势不重,是他多虑了才好。

      推开门的刹那,一阵潮湿的霉气扑面而来,细细辨别内中还夹带着一股血腥之气,谢又陵的心猛烈地一跳,随即定睛望去,那室内光线昏黑,只有一盏烛火闪烁跳跃着如豆般的亮光,他适应了一阵才能勉强看清,只见靠墙壁的一张床榻之上隐约趴伏着一个人,那人身上只穿着素纱中单,本是纯净无瑕的白色中衣上却染上了早已干涸的斑斑血块,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臀腿之上,那裤子的颜色已被浸成一片深褐色,竟不知那是用多少鲜血染就而成。

      谢又陵已顾不得屋外狱吏,冲进屋内关上房门,将那孤灯拿在手中,颤抖地火光照在那人的侧脸上,但见他面色如身上中衣一般惨白如雪,双目紧紧闭起,额头上尽是汗水,若不是那些细密的汗滴还在滚滚涌出,谢又陵真要疑心面前的这个人是否还存有呼吸。

      这便是驸马都尉杨慕,那宛若谪仙一般清俊温和的人。他无法想象这几日下来,杨慕究竟遭受了何等的捶楚刑责,他移动烛火,从头到脚的看去,很快便在他的手上看到了桚刑的痕迹,那手指关节处已尽数溃烂,十指高高的肿起,那样一双曾执笔画下傲雪素梅,横笛吹奏高山流水,仗剑舞动林下清风的手,已被流离的脓血浸染的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谢又陵惊痛万状,他将烛火放在近处地上,蹲下身子,却是连抱住杨慕都有些畏缩,生怕自己的一个动作便会增添他的痛楚,他俯在杨慕耳畔,轻声唤道,“诚义……”

      杨慕已昏迷了两日,他在半梦半醒间,感受着身下和手上源源不断地蚀骨疼痛,那日的八十讯杖已打得他几度晕厥,复又被那彻骨寒凉的水几番兜头泼醒,每一次醒转伴随着的便是身后杖子重重的落下,砸在他早已破败的血肉模糊的臀腿之上。他知道,这是他犯下的业罪,是他该经受的惩罚,他甚至没有资格昏迷,便只能在清醒的意识下,去感受那最真实最切肤的一记记杖打。

      杨慕本就没有睡去,骤然听到有人唤他,却是恍惚了一阵,在这宗人府中竟有人轻柔的唤着他的字,而不是厉声的称他为罪人。他缓缓地睁开眼,于朦胧中看到谢又陵焦急担忧的双眸,登时便清醒了几分,他略微环顾四下,见自己仍是在那逼仄阴暗的宗人府牢房中,知道他并未得到赦免,谢又陵该是来此探望他的。

      杨慕感念谢又陵不顾囹圄腌臜,尚且愿来看他,他努力的牵动嘴角,却扯得唇下被咬破的伤口再度开裂,鲜血混合着脓血缓缓流淌而出。他强忍住痛,颤抖了一阵,方能极轻极缓地道,“多谢又陵……皇上……可有下旨……我,父亲……可有定罪……”

      谢又陵心头一紧,连忙俯在他耳边,道,“皇上并未下旨,你放心,杨大人一切安好,公主今日已进宫去求皇上了,她是……按着你的意思去求皇上,一定宽宥杨大人,保全他……”

      杨慕用尽力气问出那一句最要紧的话,又用尽力气闻得如是答案,连日来的忧心恐惧,惨伤疼痛都在这几句话中得到了解脱,一身的气力终于彻底的散了下来,他冲着谢又陵微一颌首,便又闭上双眼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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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西陆蝉声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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