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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明珠暗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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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昭华殿一众小宫婢的惴惴中,在慕容涵的忐忑中,大尧百姓二次期待的公主选驸马,在天色仍暗的一日凌晨默默排演开来。
虽说早时的清冷已带了些秋意,但廊下的花仍用力绚烂着最后的时光。昭华殿中无人敢大声喧哗。细碎的脚步和刻意压低的嗓音,还是让人寻得出,心内未远、积于夏日的焦灼。
柳青青在昭华殿中翘首而盼,来回反复将脚下砖石打磨了多少遍,才见慕容涵带了个小丫头急匆匆而来。
两人远远相视点头,柳青青知是事情已妥,心也放了大半,忙招呼慕容涵往内殿去,却不想她面露犹豫,闪身一躲,竟露出张一模一样的脸来。
柳青青吓得脚下一跌,颤声道:“什么妖怪!”
妖怪怔一怔,伸手指了指自己,一把男声就飙了出来,“是我,慕容浩。”
柳青青顿时恼羞成怒,恶狠狠搡他一把道:“来人,带这个丫头下去好生打扮了,待会儿一起候去偏殿,莫失了公主身份。”言罢拉了慕容涵就走,再不管身后慕容浩着急又不敢暴露,扭捏了嗓子不停将她二人唤着。
一路过来,昭华殿内多少宫婢,纷纷低着头,急匆匆小碎步来去。虽说匆忙,却也算个有条不紊。
慕容涵照旧往公主休憩的卧房去,却忽然被拖进一间偏殿。
“青青你,”见了房中的人,她话梗在喉咙,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桌前盘腿坐着的正是公主殿下,一只脚翘的高高的,边看书边吃葡萄。此时察觉有人进来,落在书本上的眼也不抬,品着口中葡萄侧了侧身,将高抬的左脚换了右脚,懒洋洋的“哎呦”一声,表示自己玉体有恙。
慕容涵小脸通红,不知是被气,还是热的,几步上前将她的脚推了下去,“公主!您伤的脚是另一只!”
施钟毓正看到紧要处,眼神胶书上,轻描淡写一句,“知道。本宫就是右脚伸累了,换左脚歇歇。”
柳青青怕慕容涵真被她气死,忙上前拉住,追问道:“事情如何了,快快说来。”顿一顿又道:“慕容浩怎么跟你进来的?他来做什么?”
这个不速之客的名字,终于将施钟毓的注意力从书中引了出来。
慕容涵见了公主询问的目光,无奈的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将前几日宫外的事情细述一番。
她们回宫当日,花红红就趁着城河街关灯闭业,寻到了御史大夫府上。好在这姑娘有几分脑子,出门时知道将素日妆扮改一改。只是她眉眼艳丽,即便穿的似个丫鬟,又哪曾像过三分。御使大夫看门小厮识人的火候,可是好饶的,不由分说就要赶人。花红红无奈,只得祭出玉佩。果然不过须臾便见到了睡眼惺忪的慕容浩。
那时她们三人被押送回宫,慕容浩还未得到消息,乍见来人,被唬的一跳,以为是城河街旧事又生新名堂,不等花红红说话便也要赶人。
柳青青皱着眉,小手一挥,“这个不管,我要听花红红可得手了。”
慕容涵饮一口公主递来的茶,点点头。将茶还回去,“得了。”说着取出帕子沾了沾额角,“都是家弟安排的。昨夜得手,如今花红红人还在那凌越房中,我出门前消息传来,说是还不曾回去。”
柳青青听罢击掌叫好,施钟毓却抬头道:“还未说今日选婿,你弟弟来做什么?”
慕容涵回头看一眼柳青青,略显忧郁道:“家弟近日害了相思病,寻了各种由头想要进宫,可惜大皇子与宗越都不曾回宫,他也没有借口进来,等急了便威胁我,说若不带他进来,便不配合我们,还要去皇上那里告状。”
柳青青有些惊讶道:“相思病?谁?”,与施钟毓对看一眼,两人一书一手互指了对方,笑的花枝乱颤,异口同声道:“她?”
慕容涵对这两人无个正形的模样也已见怪不怪,啼笑皆非的将两人的手按下,“是柳二小姐。”
话音未落,柳青青顿时散了紧张,就地而坐,举起拇指道:“敢跟二皇子抢人,这志气忒高也!本小姐看好他!”
谁料慕容涵似笑非笑道:“话到此处,我不得不说,二皇子……”
两人目光炯炯,异口同声道:“二皇子怎的?”
慕容涵见状,有些后悔不该将这话题引起,脸上再红一红。柳青青见了与施钟毓相视而笑,随即揶揄道:“莫不是你们进宫来时见了二皇子?”
慕容涵面上有些局促的点了点头,柳青青与施钟毓顿时放声大笑,前仰后合,不能自己。
二皇子若哪日得知自己调戏过的小宫婢是个男子,可会吐一口老血?
*
临近摆宴,方才的宫女们又重新领了安排四散开去。慕容涵与柳青青两个,带了蒙着面的施钟毓躲躲闪闪,一路进了康兴殿侧门。
一入去便见内角上候着位花枝招展的宫婢,一张与慕容涵颇为相似的小脸紧紧绷着。
施柳两个只吃吃的笑,慕容涵上前训斥道:“公主在此,你摆脸色给谁看!”
扮作女装的慕容浩嘟嚷一句,上前挪凳摆茶。
柳青青耳尖,听他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上前一脚踩在他手中的小凳上,将他抓住,恶汉般道:“谁所不欲?勿施于哪个?”又扯了他往施钟毓面前一搡,“来来来,你倒是与公主说说。”
慕容浩一脸不愤的甩袖道:“公主自己不肯远嫁,如何就将此事推给别个!”
慕容涵伸手拎了他耳朵道:“敢这样跟公主说话,你这个不孝子,看我不替爹打死你!”
柳青青忙拦住,“先别急动手。”
座上的施钟毓也嗯一声,饮了口茶,“问清楚了再打不迟。”
慕容浩一屁股坐在原要给施钟毓踮脚的小凳上,委屈道:“你们欺负言言。”
话音未落,柳青青一跃而起,抱着手臂往外挪去,“这语气我受不了。你们聊,我去看看情形。”
她退出偏殿,假模假样的揣着块帕子,到处摸摸蹭蹭,跟在一群被催促的宫婢之后混入正殿。正偷偷打量座次安排,计较着待会儿若贤帝震怒,从哪里偷跑合适,一不小心退在一人身上。
上一次月夜撞见施繁海的经历还历历在目,她一个激灵,就势避开礼道:“大人小心。”
作势要跑的瞬间,那十分熟悉的灰色袍角一扫而过。柳青青即刻收了笑脸,瞪向来人,“宗越你没事跑我身后干什么!”
宗越抱臂瞧着柳青青,轻笑一声问道:“公主呢?”
柳青青学他抱了臂,一撇嘴道:“不知!”
宗越放开手臂,挑了挑眉,“正好,大皇子今晨进宫寻不见了小太监桑麻,你可知道他的下落?”
“不知道!”柳青青撒腿便跑。
宗越微微一笑,不急不忙跟了过去。转过殿柱之后,果然看见柳青青正对施繁海行礼,随即上前道:“既然寻不见桑麻,你就跟着伺候大皇子吧。”
柳青青在他两人间来回探看几遍,默默问候宗越:“你还是内宫大总管怎么着?”
宗越不防被她问的发迷,施繁海接过话,“本宫近日事忙,不得好睡,你跟我回长安宫伺候,晚宴再来。”说罢不等两人反应便独自去了。
柳青青无奈只得冲宗越指指偏殿,叫他去为自己报信,才追着施繁海去了。
长安殿一别数日,仍是容颜未改。想来是东宫内开花植物本就少于它处,所以青翠苍郁,也看不出什么时节变换。
柳青青跟在施繁海身后打量四周,心中忍不住计较当日自己被关的小书房究竟在哪侧?那个叫桑麻的小太监可还真是被关了这么多日?难道这长安殿真的如此缺人手?
忍不住抬眼看一看身前的施繁海,这人是不是传说中宫斗里,不受宠但特别腹黑的那种存在?
她心里画着自己的小九九,纠结时察觉有道目光清冷,仔细一看,自己身处一间内室,施繁海正立在床边看着自己。
柳青青眨眨眼,嘿嘿一笑道:“大皇子金安,大皇子好睡。”说着就想默默退出殿去。
施繁海面无表情的望着她,只待她退到了门口,作势要关殿门才道:“更衣。”
柳青青将想要假装没有听到的抗旨之意压了压,硬着头皮上前将更衣、奉茶做了一遍。
原以为这位爷要睡下了,她也好出去找找桑麻,却不想这厮竟坐在床边,不知从哪里变出个檀木盒子递与她托着,取出里面几本奏折似的玩意研究起来。
柳青青跪在一旁,初觉膝盖痛还忍得,但托了檀木盒子的手臂越来越酸,心中无奈,将慕容涵交代不要招惹大皇子的话,默默念了须有几百遍,还是忍不住想要把盒子砸上他脸的冲动。
抬头见那人对手中折子看的认真,少了平日多见的清冷神色,常年不见情绪波动的脸上,难得双眉舒展。眼帘低垂遮去锐利目光,如此一看,竟也是个好看的后生。
柳青青瞄着施繁海抿紧的双唇,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发现那人不知何时偏过头来,一双墨色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惊的她慌忙起身,一不留神,将手里的盒子跌了。
“你这伺候人的规矩,孤也不知道钟毓是怎么使唤的。”
柳青青手忙脚乱将地上的东西收拾了。回头见这位爷已自顾睡下,终于松了口气。才要退出去,只听他道:“回来。”
只得又硬着头皮回去。却见他睁着双目,面无表情的躺着。
柳青青壮胆问:“殿下可是要喝水?”
他闷了半晌才道:“孤头疼。”
柳青青一阵胡思乱想的心终于放下。拍拍胸口道:“奴来给爷捏捏额角,保管好睡。”说着上前在他床头跪了。可惜,一双手在施繁海的紧盯下硬是没能放下去。
柳青青讪笑道:“奴逾越了。”说罢要起身,不想又被他拉住。再看时他已配合的闭了眼。
柳青青心底暗骂一句:死别扭,疼死你算了。手上却老老实实帮他按摩起来。
不知是这位主子睡眠太过不好,还是柳青青的按摩术太过管用。这一个午觉,着实歇了不短的时候。导致后来每次宗越提起,都要笑两人在屋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柳青青不知道施繁海怎么醒的,只知自己是被他扯着辫子叫起来的。
她跪坐在床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抹泪,手中照旧捧着一叠折子。施繁海仍是慢条斯理的瞧。
终于,读完一折,施繁海顺手要拿第二本,却在檀木盒的摇晃中摸了个空。他面无表情的转过头来,柳青青狗腿的堆上笑:“爷莫恼,是奴手酸了。”
她原想如此提醒,这人也该知道自己是个官家小姐,从未做过伺候人的事,好放自己一马,却忘了慕容涵评价他时用的“油盐不进”四个字。
施繁海就在柳青青满怀期待的目光中,从善如流的将已看完的那本丢过去,取了本新的又看起来。
柳青青咬着嘴唇,双目含泪,在心里将他从头到脚好生问候了一番,两人就这样在一片静默中看完了所有折子。
终于熬到小食。
柳青青跪在桌边,将一片切的薄如蝉翼的笋瓜认认真真、恭恭敬敬的夹进施繁海面前描了千瓣莲、精致的过分的小碟里。
施繁海将她扶着手臂仍抖个不停的样子看着,又将自己面前的碟子瞧了瞧,“本宫不吃素。”
老子当然知道!
柳青青垂眸一笑,温和无害,“吃素身体好。”
一片静默中,施繁海开口唤人,柳青青差点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唇角的笑窝更深一些。
“伺候用膳。”
“诺。”
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上前,正是上次在凉亭中遇过伺候茶水那个。跪坐在施繁海身侧,伺候起他用膳。
柳青青勤快的捡起试过的几道菜便想偷跑。哪知刚将盘子甩在廊下,撒欢的跑了几步,便有小太监追来道:“大皇子膳后要沐浴,请小姐先行准备。”
柳青青深吸一口气,问明长安宫的浴池何处,便一路过来。
诺大的浴室里,宫婢太监来来往往。准备巾帕,涂抹兰精,试探水温,放下层层幔帐,一样样的工作都不需要她来。
初秋时节,这浴室中水汽迷漫,着实闷热。柳青青站在一旁百无聊赖,拎了条池边榻上的软帕扇风,随口道:“我干什么?”
领头的小太监过来笑笑道:“小姐当然是伺候殿下沐浴。”
柳青青被吓得顿时扔了手中软帕,“我是女的!”
小太监娇羞一笑,“还是小姐想要服侍大皇子的穿戴?”
水烟渺渺,热气喧腾,柳青青在白玉池边垂目而立,难得的乖巧。
耳边听着池中水声,尽量不让自己胡想乱瞄。待池中人影缓缓踏出,她察觉有人推搡自己,侧脸一瞧,方才说话那个小太监正朝着前方努嘴。
柳青青回头一看,几个围着施钟毓的小太监正散开,忙会意的打开手中单衣迎了上去。却因不敢正视,计算错了距离。为他穿衣的手恰好一把探在胸口,突如其来的温热将她一惊,手中单衣已经落地。
柳青青瞪大了眼,看看地上的衣衫,慌乱间抬头又对上那双没有情绪的墨瞳,见了鬼一般哇哇大叫着逃了出去。
她一路跑到廊下,抚着胸口喘气,心中慌乱似万马蹦腾,脑中一片思绪乱缠成结。
方才一瞬间,她感觉心中的异样情绪不断涌出。换句简单的话来说,她对这个大皇子,好像有点什么。
还顾不得弄明白怎么回事,那灰扑扑的颜色就又出现了。
宗越立在廊下瞧着她笑道:“怎的独自在此处坐着,大皇子人呢?”
柳青青眨一眨眼,汹涌的情绪如长江浪潮瞬间而起须臾而落,一涨一消中用了她大半力气,此时竟张口说一说话的劲儿也没了。
宗越少见她如此安静,绕在另一边又将她瞧一瞧,抬头朝一旁道:“你将她怎么了?”
柳青青顺着他目光望去,方才还赤条条的施繁海,此时已衣衫齐整的站在一对小太监身前。
柳青青忙起身行礼,施繁海却径直向前走去。
她刚收起恭顺转身想跑,却被那小太监丢了沓帕子在怀里,示意她跟上,只得咬碎了要骂人的话吞进肚里。
鎏金香炉中轻烟袅袅,一扇颇为精致古朴的白梅屏风后,柳青青正为坐在榻上的施繁海擦拭头发。
宗越一面啜茶,一面瞧着柳青青在一堆青丝中手忙脚乱,笑的颇有些惬意,随即话锋一转,提起公主的飞天舞来。
施繁海轻唔一声,也饮了口茶,“舞练得如何?”
柳青青正与手上缠的乱七八糟的青丝斗争,冷不防室中静默,抬了抬眼,见宗越竟与自己打着眼色,有些呆傻的啊了一声。
施繁海回身将她手中软帕抽出,指了指宗越身旁的座椅,她忙会意逃过去,却忘了手上纠缠的头发,瞬间被拉扯断了不知几根。
愣怔下立住偷扫一眼施繁海,见他没有反应,忙跑去宗越身边坐着,规规矩矩,再不敢乱动。
施繁海淡淡扫她一眼,擦着发尾道:“舞练的如何?”
柳青青心想:这故事怎能让你们知道。脑中记起前几日,瞧见柳言言练舞时的惊鸿一瞥,用力点点头道:“甚好。”
不想宗越也嗯了一声,阴阳怪气的接了句,“甚好。”
柳青青忽然记起早晨曾示意他往偏殿去寻钟毓,不知这计划被拆穿没有,忙仔细将他观察一番,却见他面色淡淡,一副平常的温润无害,并无异样。
施繁海看她一眼,又问:“你们城河街那日是如何回到宫中的?”
柳青青想一想,将那日之事叙述一番,自然略过了她们打着大皇子名义嫖妓一段。
施繁海抬眼看向宗越,“宫外如何?”
宗越扫一眼柳青青,收了面上笑意,“汤卿已将人拦下,送去了该去的地方。”话中难得的肃冷竟让柳青青有些心惊肉跳,忍不住回头又将他看了几看。
施繁海再饮一口茶,“如此。不若将事做实,以免夜长梦多,让程家欠下我们这个恩情。”
“嗯。”
两人说的随意,柳青青却在一旁听的心惊肉跳,不禁为即将要被算计的那位倒霉蛋掬一把同情泪。心中忽然就懂了慕容涵那句“不要招惹大皇子”的重要性。顿时感慨,自己还是早早与钟毓商议逃出宫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