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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背叛、依恋、伤痛、徘徊,何时,何时竟成了凤凰必历的生途?曾经只知欢唱祝福的金红色圣鸟,如今又如何甘愿戴着枷锁束缚于此世间?
      或许神是对的,为上位者必得抛却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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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街道偏僻的角落里,他缓缓停步,将少女轻柔地放落,明亮眼眸闪过一丝雾气,却也仅是浮尘,不及停留便已然消逝。
      “你走吧,不要再回来。”
      不要再回来,可是,为什么?她仰起头看他,神情哀怨困惑。
      “你已经长大了,可以应付人世的生活。至于天宫,终究是不适合你的。”他退后几步,语气越发淡漠。缘起缘灭,本也不过是神明笔下的一个游戏,只因身于此中,由不得你摇头抗拒。
      但是,芦然还是靠近过来,倔强地扯住天锦袍袖。
      “我什么都没带出来。”
      无助、恐慌、不舍、担忧……许许多多表情同时聚集在那张静秀的脸庞上,堆出个幽怨无依的娇俏样子。然而,随后,眉眼一展,红唇抿起薄俏的弧度。
      “真奇怪,明明是你拉我出来的,怎么东西也不给准备一份?”少女调皮地眨眨眼睛,笑容迅速扩大,“难不成要我一个女孩子独自在这世上谋生?”
      他一怔,而后尴尬地咳嗽几声。是呢,居然忘记了,她出来的时候只带了那枚玉石,如今若要从头开始准备钱物,一个人确是危险了些。
      “那么,罚你陪我走一程吧。”芦然调皮地扮个鬼脸,见他点头,脸上立时堆起层层笑纹。
      在她印象中,这男子是极少离开天宫的,唯一仅记的一次便是许多年前,自己跟从进入宫殿的时候。那样一脸温柔的笑容,仿佛天地间不期而至地阳光,安定平和。于是,这一生,她便与凤凰一族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从不曾想过远离。
      像现在,能够跟他离去,不知是幸或不幸呢。芦然想着,唇角再次微微翘起。
      大概时日久了,像他这样的混血儿也会喜欢上外面的生活,自此再不必返回。到那时,生活又会是何种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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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何为涅磐么?
      神说,此是罪孽牵绊的终结,是新生的开始。于是,世人以此为意,便真的以为这是凤凰代代生息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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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有人见这一对衣饰华丽的年轻男女,亦仅是善意地一笑而过,不多问,不怀疑。
      许久未出过天宫,世间事物在芦然眼中充满新奇,常常禁不住诱惑买下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他便跟在后面,无奈地收拾残局。
      “芦然……”
      “嘘,别吵醒它。”少女兴致勃勃地盯住摊位,那里,银丝笼中一只金黄鸟雀兀自垂首酣睡,“那个,苍焱阿……”她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笑,目光落上他的钱袋。
      若不是凤主总随身带些宝石,这一段路恐怕就麻烦大了。他叹口气,最终还是妥协地交出了用宝石兑换的钱币。近三千年,还是首次经手这类东西。
      芦然欢天喜地地付钱买下鸟雀,一手提笼一手拉着他快步向角落走去。
      “等它醒了就放它走。”少女抱着笼子嫣然浅笑。
      放走?他下意识握紧双手,面上却是略带嘲弄的神情:“买下它不就是为了观赏,怎会说放就放了?”
      “怎么能说这么任性的话?在这里又不是它的错,而且,自由不是最起码的东西么?”她嘟起唇,薄怒微嗔。
      “哈,可这世上,怎不见多少如此‘善心’的人。”他知道凤凰的遭遇同她无关,但看这笼子,心底仍是有种微涩的感觉。一贯的冷静淡漠,也便只有离了天宫才会有所松动吧。
      芦然突然凑近前,明媚的眼瞳清晰映出他的面容,他一惊,将要退后,却被少女在额上轻弹一指。
      “噢?混血凤的寿命也很长吧?像你这样,早不知是多大年纪的老家伙了,居然还这么小气。”她勾着嘴角,眼睛眯成弯弯的一轮浅月。
      小气?这是什么跟什么?他没好气地哼一声,竟然全没注意往日的优雅风仪。
      “是呀,是呀,只看到些不公,是够悲天悯人了,可未免有些偏执,”芦然打开笼门,等待朦胧睁开双眸的鸟雀飞走,“你看,我不就被你带去天宫了么?不幸到底不是一个人必定相与终生的命运。”
      不是相与终生的命运,这话倒是没错,只可惜,世事纷乱,又怎知过往如今的种种不是有人刻意种下?
      他唇边浮起冷笑,但终究还是一闪即逝,随后长叹一声,拍了拍她的头顶。这样善良单纯的孩子,便一直如此下去吧。
      芦然似乎很是不满,甩甩头避开他的手掌:“我早就不是孩子了!你们这些凤凰族人,怎么总是老气横秋的?”说着,她抬指在脸侧连刮两下,吐出舌头,嘲弄似的挤眉弄眼。
      他不由微笑,又伸手去触她额头,不料却被刚出笼门的鸟雀阻了一下。
      鸟儿一怔,随即扬翅高飞,仓皇中竟也画出了圆整光滑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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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何为永生?
      带着一张亘古不变的容颜辗转轮回,亦或随着他人指端蚕线飞舞?再或者,舍弃了心和灵魂蒙眼踏前?
      既已永生,若无法淡漠处之,最后剩的也便只能是凤凰这般残落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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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少女看到他一筹莫展的样子,眼底兴致盎然,不觉敲了敲桌面,悠悠然抛下一句:“要帮忙么?”
      他抬头,嘴角稍有抽搐又迅速低下。天!凤主也会有这么一天。望着到嘴却不知该如何食用的东西,他不禁又是一阵气恼。
      “喏,这可是你说的,吃什么由我。”芦然得意地扬眉微笑,指尖触上他面前的一份食物,“其实简单的很,只是你想得过于复杂了。”她伸手轻轻一掰,合掌大的棕色长圆‘果实’裂开,露出松软金黄的‘果肉’,接着少女一声长叹,听来颇为夸张,“天呐!你们长年在天宫,连红薯都没见过么?”
      红薯?很常见的东西么?他疑惑地看她一眼,小心翼翼拾起一块咬下。绵软,甘甜,确是少尝的味道。
      “有些地方地里只出这个呢。”芦然收起笑,眼神有些愧疚,“我却在天宫吃尽了天下的珍馐。”
      “这个,有什么不好?”他下意识问道。
      哪知对面的少女神情蓦地一僵,眸中多出一分恍惚:“是了,你不知道,你们是自小待在天宫的,即便看见了外面亦不过匆匆来去,能入眼的大抵也仅是些天崩地裂的灾祸。”
      天崩地裂的灾祸?是呢,像那场瘟疫,若不是她的眼泪,他怕是终究会漠视背弃的。
      “苍焱,”少女突地抬起头,神情竟是少见的严肃,“你认得凤主么?”
      他一愕,险些呛到,眼神下意识移向旁侧。“怎么?在天宫许多年,后悔没能见到凤主?”声音平稳中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振颤。
      “是后悔,”芦然干脆利落地承认,“我怎不认得凤主呢?”
      “认得他,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若我认得他,像是认得你这样,说不定凤主肯流些泪拯救苍生呢?”那清亮的一双眸子,望到深处仍是澄澈明敏,却让他没来由的一阵慌乱。
      “凤主,未必肯帮的。”淡淡撇下一句,只想移开话题,却不料那少女抿了唇,竟是万般倔强的神情。
      “他怎么就不肯?难道凤凰族人的命是命,我们便不是么?”
      “可……”
      “若是凤主真的如此冷血,又怎会默许我留在天宫?”芦然紧盯着桌面,像是突然看见什么绝好的光景,“如果真的不管,那我……”
      她没有说下去,他便也不再追问,只因直觉上能够猜得到接下来的内容。
      ‘如果真的不管,那我死在天宫便是。若他有一点怜我眷我,总会流滴眼泪拯救苍生;若是没有,那我也不过是个玩物,死了又有何可惜?’
      傻孩子。他埋下头,专心品尝红薯,只是不知为何,绵软甘甜带了丝苦涩的味道,在喉咙中久久凝滞。
      如她知晓他是凤主,怕是会带些懊恼的埋怨吧,亦或者根本就是失望,甚至绝望。
      一只不会流泪的凤,要着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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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灵于天际徘徊,金色泪雨纷飞。
      是什么要你抛却了千万年的平静,甘心堕入世间?
      他们说,只不愿看见这凡世泪落,不愿看见积雪冰封山脊,不愿看见流离,不愿看见悲恸,不愿看见阳光下大片晦暗不明的影轮。
      然后,便是这三千年的轮回,世世守望。
      可是,谁又来守护圣灵的冀望,谁又能止住圣灵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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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说凤凰的故事吧,在天宫待了这么久,我竟然从来没听过一个呢。”芦然坐在窗栏上摇荡着双腿,笑容明媚净透。
      他犹豫片刻,终究是熬不过少女的软磨,一个个娓娓道来。
      那都是自一窥前尘中看到的,先时或喜或悲,时间一长,就只剩了麻木。
      但这样结束,她还是流了一脸泪水,嘴角又挂着笑容,惋惜欣慰混杂。
      “无论如何,终归是努力了,他们并不后悔呢,”她转头仰望圆月,“这样的结局,也算是他们想要的了。”
      他们想要的?不是,凤凰向来珍视生命,又怎会真的愿意放弃永生毅然赴死?
      “知道那些‘真正’死去的凤凰都到哪里去了么?”他也随她看向窗外,目光却是飘忽着不知落上何方。
      “嗯?死了就是死了,谁又晓得会去哪里?怕也得同样死了才能知道吧。”少女偏转头,有些困惑地拨弄着额发。
      “这在我们一族倒不是什么秘密,”他停顿一下,等她投来问询的眼神才继续下去,“知道传说中地狱的那条河吗?”
      “知道知道,说是一旦亡灵落入就会魂飞魄灭呢。”
      “那水,便是凤凰。”
      他叹口气,看到芦然意料之中地捂住嘴,满脸惊异。
      “怎么会?!你们是凤凰阿!”
      “凤凰又怎样?”他一哂,眼眸渐转冰冷,“还不是被天上那些家伙算计?”
      “那是灭人灵魂的阴损事呐!”她叠声地惊呼,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许这世间灭了我们的灵魂,便不许我们讨些报偿么?况且,要是不掉下去,谁又乐意理睬他们!”近三千年,再多的委屈也是压着,何时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过?他的不甘只是隐忍,只能隐忍,但这最后无多的时日,总还来得及放纵一次吧。
      芦然愣了一会儿,突然从窗栏上跳下,将他环抱住,一手还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你看,你们的委屈,现在至少我是知道的。”
      那一个稚弱单薄的怀抱,能够给予的,却是数千年不曾有过的温暖。于是,忍不住想要沉沦,想要放松了身体肆意一回。
      但是,眼睛始终是干的,不见一点水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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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狱的河流奔涌,水色一如既往赤红似血。千百只凤凰失去灵魂的双眸在河水中沉浮,永生不愿沉下,永世无法浮上。
      绝望,怨恨。
      我们被逼丢失了灵魂,那便由你们补偿吧,我们世世代代守护的人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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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这种场面你不是该感动得流泪吗?书上不是说,世上难求知音吗?”
      “白痴!多大的事就要凤凰族人流泪?!你看的那是什么破书?!”
      自此,凤主的形象算是完全毁了……
      静日苦短,他仅是这样由着她,也由着自己千年的幻想。
      常人一样的生活啊,难怪自古如此多的凤凰甘愿抛去冷漠的外衣,堕落沉陷。想在先时,他们该是并不介意为这些人流些眼泪的,便是就此套上枷锁,为了转瞬的幸福,付出什么都值得了。
      可惜,那代代累积的习惯,尘埃般层层加厚。
      路过饥荒的村庄,人们辗转苦痛无依。芦然流着泪四处奔波,却也不能有丝毫改观。他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只在必要时拉回少女伸出的双手。
      “你做什么?!”她恼怒地甩开,紧皱着眉,“凤凰一族不是仁慈的么,该的帮忙才是!”
      他叹气,要说什么,却被不远处的一个妇人扯住。
      “你是凤凰?你是凤凰!”初时疑惑,继而突至的惊喜溢满眼眸,“快!快来救救我们!快救我们!”
      “医师,我没有;粮食,我也没有。就算是钱物,大多也只是历代凤凰鲜血化成的宝石。你说,我要怎么帮你?”他平淡的语气,仿佛立于高处俯瞰众生。
      “眼泪!眼泪阿!给我们你的眼泪,就什么都有了!”妇人狂热地尖叫着,手指牢牢抓住天锦袍的衣袖。
      “我不能。”
      三个字,将闻讯而来的人们定在原地,一个个脸上阴晴不定。那妇人愣了一愣,随即发疯似的撕扯着他的衣袍。
      “凤凰不是圣鸟吗?!火神不是要你们守护这里吗?!怎么却要我们来受苦?!你们这些骗子!一滴眼泪而已,那本来就是你们的责任!如果我的孩子死了,就是你的错!都是凤凰的过错!”
      他冷笑着推开那女子,目光在人群中扫过。
      “这天,是神明的;这地,是君王的。我们凤凰一族又有什么?你们没有给过我们钱物,没有给过我们信任,就连安和时微薄的一点信仰也敬给了神明。那么,我们又凭什么要保护你们?凭什么一次次被欺瞒辜负,还要勉强担负着这所谓的责任?”
      他转身走开,去拉芦然,没成想,那少女竟向后躲闪。曾经剔透的瞳眸反出彻底的失望。
      “虽然你不是凤主,不能给予他们凤凰之泪,但怎么能坐视灾祸不管?你到底也算流着凤凰一族的血,该尽到守护的义务。”她又退开几步,认真地看着他。
      他沉默许久,一丝笑纹缓慢浮上唇角,而后迅速扩展,终至变成狂笑。三千年,笑也只是浅淡优雅,何曾如今日般张扬,何曾有今日般苦涩?这天地都有人管辖,为什么这些人有了难处不去向他们讨取?!
      惊慌自芦然眼底滑过,她稍稍犹豫,终于还是上前去拉他的衣袖。这种笑容和他真的不配呢,看那双眼瞳,分明没有一丝笑意,分明印着清晰的伤痛。或许,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然刺到了他的伤疤。
      “苍焱……”
      那句道歉尚未出口,他已毅然挥开她的手臂。
      “好,你们要我帮忙,”他收了笑,神情异样冷静,“那我就帮。眼泪我自小就不会流了,但血总是无妨。”说着,防身的匕首猛然扎上左肩。
      鲜血迸出,带着金芒泼洒。他想也不想,顺着臂一路划下,金红色水一般浸透再滴落,很快便积了一滩。
      这种对待他早就知道的,只想不到,她竟也是如此认为。
      凤凰救助世人,是怜悯是眷顾是仁慈,可谁规定这便是凤凰存在的意义,这便是凤凰必得承担的责任?守着财富的神与人不管,怎么就偏得连灵魂都要小心保管的凤凰担负?若这是人的天理,那凤凰的天理又在何处?
      血液流出,脸色渐转苍白,但神情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淡定平和,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始终挂在嘴边。他面对惊异的人们颔首,笑容蓦地灿烂起来。
      “没有泪,血也勉强抵得上,无非是耗费多些罢了。怎么,你们还不来取么?不,该是来抢吧?”为了沾染过凤凰泪的‘圣物’,普天之下多少争斗,他从未目睹,却都是知晓的。谓之贪婪也罢,谓之无奈也罢,总是拿了凤凰的东西谋求私利。试问,世间又有几人能放弃了自家性命,甘愿成全他人?
      那妇人一怔,随后竟真的扑上来,双手拢起,急切接住他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近旁几人瞧见,亦忙取了最近的器皿跑近,争执中互相推搡,哪里还像饥荒中憔悴了月余的人。
      芦然在一边惊恐地瞧着,眼见他虚弱下去,偏又无力挽回。
      他却在这时转头看她,面容有一瞬间仿佛遥不可及。
      “芦然,看好了,凤凰血泪可不是什么救世的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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