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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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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闭上眼睛,由着身体坠向山崖,金红火芒杂着耀目白光划出一应炫彩,像极了暮秋傍晚踯躅天际的晚霞。
在流火和苍焱之前,另一个孩子死了,即便凰为着他留了无数眼泪,终究无用。
半血凤凰,离了脊脉天宫上下,便只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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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火跃上殿顶,果然见那红色身影静默地立于最高端,玄发飞舞飘摇,比之羽翼多出一份凝实。
“凤主,火神殿的年礼备好了。”赤红发下墨黑的瞳微缩,千年沉静有一瞬消逝。
“嗯,知道了。”他没有回头,视线下是蜿蜒阶梯的片断。
“凤主。”
“还有什么事?”
“那个叫芦然的孩子……”流火停下,仍旧是毫无变动的神色。
他立时明了,一声叹息刚到口中又被咽下,转而代以笑容。
“一个孩子,长大后让她走就是了。”
“凤主是指,离开脊脉?”流火的声音依然稳定,只不知瞳中的一丝担忧来自何处。
“离开脊脉?好啊,有何不可?”他转回头,脸上满是笑容,灿烂如春华。
流火躬身倒退着离去,余光瞥见阶梯某段,纤巧少女正忙碌清扫,金黄的日光在她发梢涂下大片艳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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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凰在脊脉峰顶凄声哀鸣,金色的泪滚滚而下。但这里是边境脊脉,如何触得到国都的幼子。声声悲呼,留不住那孩子点滴印记。
她忘了,忘了半血凤凰不能离开天宫脊脉,忘了那男子身为皇室,忘了孩子的父亲一死,这稚弱生灵便再无力于皇室权力倾轧下生存。
原来是不必死的,只要不离开天宫。
但她还是忘了呢。凤叹着气落上流水,水面蒸腾的白雾迅速模糊视线。
她还忘记了,有浓重凤凰血统,要死也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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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火神殿回返,他抚着寝宫窗棱默然独立。香炉青烟袅袅,在屋里绕成纯白的一幕图景,其上风云涌动,顷刻,已是过眼。
‘殿下。’玄发女子巧笑盈盈,那笑意分明是从心底泛上眼角眉梢。
转瞬,便是半年。
‘殿下,夜希有了您的孩子呢,该是个男孩。’又是同样的笑容,仿佛那孩子也在暗中欢声,咬着细小的指,蹬着母亲的腹。
一年后,火离国国主病重,召回各地皇子。
‘殿下,您,一路走好。’凰含泪挥手,眼瞧那男子带着她的幼儿远去,前往火离国国都。这只能怪她,是她要瞒了身份的,亦是她无法离开伴之终生。
最后一只凰,再任性也要有个限度。
然而,不及半月,火离国三殿下意外身亡,孩子只在皇宫挣扎着又活了一月,便也夭折。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悲鸣不止,如同数千年来的凤凰血泪,于脊脉峰峦回声迭宕。
“我同母异父的兄长,比你幸运呢。”他对着闯进的流火轻声笑语,“这么小,连痛苦为何都不知晓。”
流火低了头微微喘息,再抬起又是冷静持重的神情:“凤主,年礼出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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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猛地炸开,逆着凤坠落的方向四处腾溅。
凤凰泪,挽生机。但已死了的人,这泪还有何用?倒不如从不曾为之流过,也好于来生,涅磐前一窥的痛楚。
千万余年的纠葛阿,怎么今生都无法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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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八百年前一样,这次少了一份。”流火似乎摇了摇头,但烟气缭绕中辨不分明。
“少了一份?”他一哂,“那次可是要了我的三根尾羽。怎么?‘火神阁下’又有神示,要我这‘驾车神兽’为他老人家奉上什么?”
流火轻皱眉头,却并不反驳,只将手心捧的紫晶瓶递到面前。莹紫通透,巴掌大小,瓶口环状火焰纹路,他看着,嘴角挂上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这么一个小巧精致的瓶子,一旦装的不是所要之物,便得加倍放入,而此次,不用细想既知道火神殿要的是什么。
凤凰之泪。
可根本不会流泪的凤又从何找到眼泪?
他接过紫晶瓶,随手划开手腕凑到瓶口,流火的眼瞳紧缩,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嫣红液体汩汩流出,带着少见的灿金色彩,阳光中有眩目光华闪出。许久,香炉烟雾已散,瓶子却仅填满一半,即便是凤凰,也已经有轻微昏眩。
“凤主。”流火轻叹一声,便又不知该说什么,毕竟拦阻对眼前这人是全然无用的。
又是冗长的一段时间,屋里事物开始带着涟漪渐渐模糊,他努力睁大眼眸,却只是更加晕黯,恍惚间有谁伸手按紧腕部,生生止住血流。
“瓶子满了?”他问道,合眼之前听见同父异母的兄长一声长叹。
“满不了的,凤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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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泪,挽生机。
金色眼泪在火翼上绽放出朵朵绢花,却是已经故去,连一丝哀叹的权利也无。凤与凰陨落的脊脉,冰雪崩溃而下,满眼寒白卷下山峰。
一点稚弱的金红迎着寒涌而上,倔强羽冠有凤炎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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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不了的,瞒不了的。
他在寝宫的红莲炉炎边醒来,流火已拿着将满未满的紫晶瓶去往火神殿,整个屋里只有火焰温暖浓厚的味道。
依稀记得那同父异母兄长刚刚说过的话。
‘满不了的,凤主。您即便是流干了血,在火神眼中,也及不上一滴泪。’
虽然身为凤,但他向来是不太信奉神灵的,随着涅磐接近,凤凰存在的真正原因越来越清。而那些同族的兄长姊姊都是知道的,独独瞒了他。
火神么?瞒不了的,毕竟血和泪差得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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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苍炎……
小小的一只凤雏,金红中尚带有轻软粉色,一双纯金眼眸却已经骄傲不逊。外人眼里,这孩子是有资格这样的,但也只有这头一世如此无忧。涅磐过的凤凰,多多少少都会留下些阴霾。
苍离叹口气,水雾开始遮挡视线,眼见均是乳白。
这孩子,涅磐前两年会知道的。而有过涅磐之后,便是每每历时三千年的折磨。
珍惜你的第一世吧,苍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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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天宫前,阶梯层层延展,夕阳赤红,宛如凤凰血脉于族人发上留下的印迹。
“咦?你怎么坐着呢?”那少女的声音传来,“这地方我还没扫!”
他回过头淡淡微笑,芦然却像是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探视他的额头,纤长的手指柔软白皙。
“脸色这么差,病了么?”
“天宫之上,几时听说有凤凰一族的成员生过病?”平和安静的笑容,难免掩不住疲惫,到底是流了很多血呢。
“怎么这么苍白?”
他又笑一笑,不再回答。芦然便在一侧坐下,托着腮打量。岁月流逝,少女的脸庞已逐渐脱去稚气。
“据说火神殿在要凤主的泪,”她的目光很久才转向阶梯下方,“真想知道凤凰的泪是什么样的。”
他的神情明显一僵,但芦然看着远处火神殿,全没留意。
“凤凰之泪……有什么好看。”
“怎么会!”少女突地转头,眉梢微皱,带点薄怒地嘟着唇,“东边郡县在闹瘟疫,一滴凤凰之泪就能救得了千万生灵呢!”
救人?他默然低下头,盯住掌心卦纹。
“真不明白,流泪那么容易,凤主怎么就不肯呢?”芦然夸张地叹着气,伸了个懒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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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是不会哭的,当他自己知道后,又会作何感想?
凤闭上眼睛,视线里最后一道光景是幼子顶住崩雪,保下脊脉山脚一众村落城镇。
会被感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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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主!”流火难得失去冷静,墨色眼瞳满是惊异。
“嗯,我去趟脊脉。”他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消对方的疑惑。
“但凤主的身体……”
“涅磐还有近两年,”他再不多说什么,径自从窗户跃出,“火神不会要我死的。”
他知道了?流火眼瞳又是一阵紧缩,但身为半血凤,实在无力登上覆满积雪的脊脉。
伴随每个凤凰的梦魇,快了吧。
涅磐。
火神等的,却是这之前的岁月。
会被感激么?
凤摇一摇头,明知道那孩子看不见。
一贯的恩赐换来的只会是习惯,习惯这样无需动念自然安康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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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余年的时光,冰雪已将脊脉重新附上寒酷森白的色彩,甚至比他第一次来时更为厚实,山脊水流清澈缓慢,同样略显细弱。毕竟,当年除他外,还有一对凤凰。
只有一只凤到底是差了些。他叹口气,张开羽翼直飞峰顶。
霎时,几处冰凌随凤炎坠下,又在半山腰碎裂成无数冰晶,消融入水。
今年不会有旱灾了。他淡淡一笑,绕着山峰盘桓不止。
不会流泪的凤,也只能如此飞旋找寻遗落的灵药。曾有数十凤凰在此悲伤哀鸣,总会有些金色冰泪留下吧,若能找得到是不是也算了了火神的愿念,连同让那少女安心微笑?
他深吸气迎峰而上,像稚龄时一样无畏无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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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焱,对不起,对不起……
最后这句话,那孩子总能听得见吧。凤闭紧眼睛,由着涅磐天火转而焚灭灵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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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焱,对不起,对不起……
他猛地睁开眼,事物于眼前渐渐清晰。
“凤主,”流火站在床前,赤红发遮住半张脸庞,“您醒了。”
他没有回答,只抬手挡了挡炉火的焰芒。
“您……没找到?”流火轻声问道,虽然从看到凤主落下山脉时便已猜出。大量失血的凤凰去脊脉那种致寒山峰,本就是极为不明智的举动,若不是纯血,怕连性命也未必保得住,更何况是找凤凰之泪。
“冰泪,火神已经收走了?”他拿开手臂,刚好看清流火发下闪烁的眼神,“你早知道,神不可能给凤凰留下任何凭借,对么?”
是呢,他怎么就偏偏不记得,火神是要他的眼泪。
“凤凰泪,挽生机,但神明要这些做什么?救下这一众人命于他们而言,不是只挥挥手便可以么?”明知道不会得到回答,还是问了这样的问题,在兄长听来该是任性幼稚的吧。然而流火叹口气,垂下头去。
“凤主,还有不到两年了,您很快就会知道。”
到能离开寝宫时已是八天之后,夕阳灼灼,血色千年不褪。他扶着琉璃宫墙慢慢行出,脚步略微虚浮。是凤凰又怎样?除了不死,除了牵绊,其他的,还不是一样无法逃脱?
芦然坐在阶梯顶端,定定地望向远处城镇,金红光辉勾勒出少女朦胧柔美的侧脸。
这孩子……想要走了么?他犹豫片刻,最终仍是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微风拂过,花香越出宫墙,淡雅飘逸。这孩子是天宫里唯一年龄比自己小的呢,他想着,唇角带上一丝温暖的笑纹,虽然有些可惜,但若她要走便走吧,只当是送小妹妹远行就是了。
“苍焱……”一句话才出口,少女竟泣不成声,大滴眼泪顺面颊滚落,浸湿整只宽袖,“你这么久没来……怎么办……怎么办……”
他愣了一下,迟疑着环住芦然,任由泪水沾上赤金色的天锦袍。一个可以生老病死的孩子呢,居然也能就这样抱在怀里。是不是凤凰与凡人的纠葛多也产自于此,只为了那一瞬间生命的真实。
“东边郡县……没人了……瘟疫……怎么办……凤主怎么偏偏不肯流泪……怎么非要害死那么多人?”少女哽咽的声音在他耳边扩成惊雷般的一声声。
怎么非要害死那么多人……是自己害死的么?只因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