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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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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森一上楼又是许多天见不到人影。于是我放空了心思看书,看得累了就出门转悠。环绕在黎明山谷四周的山丘甚是贫瘠,放眼望去只能看到橄榄色的枯黄草丛和几棵干枯的树,此外全是黄褐色的松散的沙土。风一吹,这些无从依附的细小颗粒就像一大群聚集的黄蜂一样黑压压地飞掠而过,若不是有屏障的保护,光洁的白色地面早就被它们攻陷了。这奇怪的地面在夜晚会发出淡淡的光亮,正好能看清周围的景物,怪不得连盏灯都没有。也是如这般怪异的超现代的东西给我这个外乡人带来了不少安全感——流落到荒郊野外竟没有半分恐惧的心理。
一天闲逛时我看到一个酷似于凯的男人坐在房门口的台阶上,端着一支奇怪的枪擦拭调整。由于我那时眼睛不好加上戴着墨镜,所以并不能肯定,便试探着喊了一声:“于凯?”
他回过头,声音让人感觉十分稳重:“你是前阵子新来的那位?眼睛好了?”
这次我看清了他的五官,于凯的面相比较忠厚,也许是因为职业的关系,并没有愚钝、固执的感觉,身材虽魁梧但一看便知非常灵活。
“嗯。”我快步走近,盯着他手里的枪问,“这枪……”
“是能源枪,比子弹的好用。”他用枪托点了点地,示意我坐到他边上,一边专注地擦着能源枪一边不紧不慢地问,“听说你要随我们出行?蒋森又发明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是一个可以感知危险怪物的装置,他还没有给我看过,具体情况我不清楚。”
“哦,很好,效率肯定能提高不少。”
“你们每次出去都干些什么?”我明知故问,尝试着从老实的于凯口中获得更具体的情况。
“大部分时间是去时空异常的地区搜寻各种生物,这种地方也比较容易碰到蒋森这类从不同时代来的人,碰到了我们便把他带回来;每年探索两到三个未知区域,接一些星城和堡垒的差事换取大量物资,基本就是这样。”
“听起来也不是特别危险?”
于凯用看累赘的眼神嫌弃地瞄了我一眼:“身经百战的人都没把握不受伤,何况以后得带上你,我劝你自求多福。”
“一开始得麻烦你们多照顾了……”我抱着膝盖托着腮,把话题转到我感兴趣的事情上,“那么,堡垒星城的生意危险吗?”
“堡垒的一点也不危险,他们无非想给星城添乱罢了。我们甚至不需要出山谷,蒋森和齐荫在这里就可以给星城动手脚。你是星城来的,那种会腐蚀生物的雨就是我们下的,包括有组织有计划的掠食者袭击和早年的几个病毒,都是我们干的。”
什么?我几乎听得目瞪口呆,手臂都僵直了,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的场景:下雨时电视里全副武装的惊恐的记者、到处被白色腐蚀物覆盖的街道、惊慌而饥饿的人们、下城区我未见但足以想象的惨不忍睹的画面;周庭宇告诉我早年的网络病毒害死了新城区里许多人时担忧肃穆的神情;还有被掠食者突袭下城区后路面上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褐色血迹……
一想到这些我胆战心惊。我慢慢地转过头看着于凯:“他可知他每做一件事轻则影响了星城的秩序,重则夺去了许多人的性命?”
于凯神情严肃地回望我:“杜若,他们只是生意的一部分,我们必须遵守做生意的一套规矩。这就是生意!”
“那么星城呢!”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但同时无比害怕听到答案。
“我们每年替星城送一批间谍进堡垒,仅此一件。”
“什么!”我差点把能源枪抢过来杀了他。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想法了,兜兜转转了二十几年,原来事情的源头竟藏在这里!
“你们……你们……”我愤怒地指着于凯,气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和这事有关?”
我压着火气尽量冷静地继续问他,毕竟于凯和这事儿没有太大联系:“是的,关系大了……你们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把人送进堡垒?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于凯挠挠头道:“我记得蒋森会给他们一种比纽扣还小的装置,具体的方法你还是去问他吧。如果你关心此事,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听说上一代第一次把渗透者送进堡垒后,隔了些年主动给堡垒送了消息,告诉堡垒我们偶然发现星城在往堡垒输送间谍,这才有了与堡垒至今稳定的生意往来。希望这个消息对你有所帮助。”
对……我差点忘了这是从上一辈开始的事,就算我掐死蒋森也于事无补。但是,我必须找他问问清楚!我谢过于凯:“谢谢你告诉我,我去找蒋森了。”
“去吧。”他点了点头,继续专心地擦拭能源枪。
而我心急火燎地冲回蒋森家,连鞋都懒得换,踢踢踏踏地奔上二楼揪出了对着草稿纸木头木脑的蒋森,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上来了?杜若你是不是被齐荫附体了?”他显然还沉浸在演算里,晕乎乎地用莫名其妙的眼神望着我。
“你快告诉我你是用什么把星城的渗透者弄进堡垒的?快说!”我目光似箭。
“女孩子家家干吗那么凶,你被齐荫传染了吗?”蒋森似乎被我的样子吓到了,放下手中的笔,背着手往走廊走去,“你跟我来吧。”
他带我来到深处的一扇绿色门前,从怀里掏出钥匙,费劲地握着把手开了好几下才把门拧开。当他打开灯后,我发现这是一间极其杂乱的储藏间,大大小小的机械装置像废品一样在角落里堆成了一座小山,张牙舞爪地伸出各种奇怪的臂膀、抓手和晶体端口,无一例外地盖了一层薄灰。更大的机械装置则竖在另一面墙边,被贴了一层透明的塑料膜防灰,可能这些东西还没有被使用过。进门左手边竖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仔细分隔的柜子,这些格子里放满了玲琅满目的机械小玩意,虽然我看不明白,但能感受到它们蕴含的精工之美。
蒋森从门后面取了梯子,爬到柜子的最上方拿下来一个带密码锁的小箱子,一脸嫌弃地掏出手帕把它和自己的手都擦干净后打开了它。我看见满满一盒平凡无奇的银白色小圆片,和我耳钉上最大的一颗钻石一般大小,像指甲一样薄。
他随意地取出一个给我玩,抱着盒子领我往回走:“喏,你要的就是这个。”
“这么小?”我把玩着手里的小圆片,丝毫看不出端疑,若非我知道它竟然是传送器,这就是个掉在地上我都懒得捡的东西。
蒋森让我坐在他实验室的位置上,自己搬了个方形的机器过来当凳子:“对啊,给间谍用的当然越小越好,你以为会有多大。”
我举起它仔细端详,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当初别人送我出堡垒时的机器有好几大个,还需要大量能源支持传送。况且若不是正好赶上堡垒一角有几分钟的时空不稳,那个机器根本无法启动。”
“你说的是爷爷辈的技术。”蒋森别扭又好笑地用他黑幽幽的眼睛盯着我道,“你找到的机器太古老了!”
“我给你解释一下,”他撑着头思索了一会儿,说,“送你出来的机器的原理是利用双边的不稳时空,这也是星城在开发外太空上一直使用的技术。这种方法非常稳定可靠,使用的唯一条件是一千以上的时空数值,也恰恰是它的局限所在。而我们以前的科学家则根据反向原理发明了你手里的简易传送器——对时空值没有任何要求。这个东西改变的是你自身的时空结构,避免了消耗大量资源搭建不稳的时空环境。”
“改变自身结构?”我觉得新奇,但同时听得一头雾水,“我不大明白,反向原理是什么?”
蒋森算是体会到了对外行解释专业名词的痛苦:“……比如说……比如说,你想象一下你正站在一艘宇宙飞船的窗口边,这艘船的内部是全白的,而窗外是黑漆漆的太空,没有星星没有太空垃圾,只有一望无际不知深浅的黑。现在你退后两步,盯着白色的墙壁,你是否可以认为窗只是一面贴在墙上的黑色镜子?”
“是的。”我跟着他的描述脑补起来。
“好。那么如果一张白纸上有一个黑色的小圆点,”他抽出一张草稿纸,在上面随手用笔画了一下,“我们是否可以认为,这个黑点就是宇宙飞船里的窗口,黑色和白色部分是两个不同的空间,并不在一个层面上?”
“是的……”
“这种强行分割层面的思想就是反向原理。也就是说,即使人体和环境都是三维的,我们也可以野蛮地把二者看成不同维度,从而在各自的维度里寻求解决方案。如此一来,根本不用去管时空稳不稳定。”
“我懂了,听起来很有道理。”我拿着白纸纠结道,“可为什么总觉得有点不靠谱?不管用哪种理论解释都改变不了二者同一维度的事实呀?”
蒋森赞同地打了个响指:“没错,这是个实用但不靠谱的理论,所以以它为基础制造出的传送装置也有个很不靠谱的点。传送时会根据距离的远近在一定程度上损耗人的生命,所以我们一般把星城的人送到堡垒大门口再让他们打开传送,而出来的传送点有两个,一个在堡垒前,另一个在星城前。选堡垒的人恐怕很难独自回到星城,而选了星城的人回去汇报完工作后就没剩几天可以活了,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这么坑!你没有被投诉过?”这果然不是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我想起常骏曾说他小时候就是突然出现在星城门口的,想必就是被用了这种传送器,只不过他尚且年幼,来日方长罢了。
蒋森轻蔑地“哼”了一声:“谁来投诉我?云端吗?只有依靠这种装置才能进堡垒,他们应该感谢我才是。再说云端最后也拿到了渗透者带出来的消息,有什么可抱怨的?损失几个棋子罢了,算不了什么。第二,每一次行动前我们都会和渗透者解释清楚这个装置的副作用,并且在返回地点上提供了选择,是他们自己清一色地选了‘万无一失’的星城,跟我可没关系。虽然我给了他们自杀式炸弹,但我没说他们一定得引爆呀!”
“好吧。”我把小圆片递还给蒋森,烦扰地揉着眼睛,“你知道吗,第一批渗透者被发现后堡垒里便开始流传一个很可怕的谣言。听说私生子这些被父母一出生就遗弃的小孩子——包括渗透者的后代,年满二十会无故失踪,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怎么可能知道堡垒里的事情,你继续说。”
“后来我在云端的叔叔在我快到年纪的时候把我送了出来。在星城我遇到过一个渗透者的子嗣,我们推测堡垒之所以如此谨慎和紧张,是因为他们一定在进行什么不可告人的研究……”
“这不用你说我也猜得出,你继续。”
“这件事情严重到即使我生活在新城区并且混得还行,依然被远道而来的堡垒使者逼到现在这个境地。真的一个人也不能放过。”我望着自己紫色的发梢,“你说,他们到底在秘密计划着什么?”
蒋森拿手帕擦了擦冒了层油光的脑门:“毫无头绪。我担心他们贸然接触未知的东西并加以利用,堡垒那群人都是疯子……还有其他线索吗?”
“线索……你知道我是个不懂科学的人,我印象里唯一与此有联系的是我当日传送时借力的引起内部强烈时空波动的新能源实验。我传送到外面后立刻看见天上出现了淡蓝色的光,如涟漪一般一圈圈快速扩散,扩散源的掠食者像疯了一样四散而逃。”
“蓝色的光?”我见他表情疑惑,似乎连他也不知道这是何种能量,“是那种特别强烈刺眼的还是你并不觉得特别危险的光?”
我回想了一下:“并不危险。在呼吸到第一口呛人、浑浊的空气时,看到那光反而有种纯净的美感。”
“这么奇怪?”看来他的确闻所未闻,盘腿坐在箱子上苦思冥想。
等了约莫两分钟,大科学家丧气地站起来来回踱步:“不可能是魔法呀!他们是不可能做到的!哎,只怪堡垒的信息太少,若不是你今天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如此重视。”
“你晃得我头晕。”我索性闭上眼睛,“还有件事要问你,我听于凯说齐荫和你给星城制造了不少破坏,你应该知道其中有几个计划害死了不少人,你难道不愧疚吗?”
蒋森机警地斜了我一眼:“没害死过你朋友吧?”
“没有。”我如实答道。
“那我就不愧疚。在我看来,这是使得我和黎明山谷生存下去必须经历的一道程序,就和人想不饿死必须杀植物杀动物来吃是一样的。不过我并没有目睹过血腥的现场,也许在我见过之后会愧疚吧!”他表情轻松、毫无负担地解释了自己的想法,然后叉着腰、挑了挑浓郁的眉毛冷笑道,“这个问题我也问过齐荫,她也不愧疚。令我意外的是她不愧疚的原因并不如我所预料的那般,她说死亡只有两种——自己想死和不得不死,后一种包括了老死、病死,也包括被她害死。从她分类的角度看,被人弄死和被自己不够争气的身体折腾死属于同一种情况。还有更吓人的……这女人说可以把死人看成昆虫、冷血动物一类的异类体,有许多人害怕蜈蚣、蝎子等是因为在生物学上人类和昆虫不属于一个体系,无法理解对方的生理构造,这种‘异类’的感觉导致你害怕。人死之后再也无法和活人交流,失去了曾经的‘共鸣’,再加上活人亲手促成了他的死亡并见证了他由生到死的整个转变过程,无法接受把‘同类’变为‘异类’的事实,所以心里恐惧乃至崩溃了。”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不停冷笑但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力量的蒋森。
“齐荫还说,世界上谋杀案不多的原因并不是人没有足够的决心或智谋,而是一个人很难真的去伤害别人,甚至是自己,也就是无法面对她说的转变过程,只要你一旦接受便会发现,杀人和杀鸡是没有多大区别的。”他长叹了一口气,“所以这女人是我在这儿唯一害怕的人,虽说平时看着脑子缺根筋又粗暴,但她随时可以变得奇妙而残酷。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