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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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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栏玉砌隐没在汪洋恣睢的潮红花海里,远望可观数枚八角亭飞檐立于镜湖垂柳交杂之处,这春去的会迟,也不是为了驻足等谁,尚是合了官暝赐的性子,随意而为。
宫里的人引着她一路绕过亭台楼阁,尚有仅供观赏的湖子呈碧玉映日波光粼粼。
她暗自颦眉,这里很偏僻,但她不会相信有人杀人灭口,究竟是谁要见她?
她思忖着,也从袖里摸索出一红玉簪子,顺手便塞给其中一位引路的宫女,低声询问着,“敢问这位姐姐,可知这里是何人住处?”
宫女抿了抿唇,便将红玉簪子收好,也压低声调说,“小姐折煞奴婢了,这儿是圣上为江涣公子所建的宫殿。”
公子涣?
官暝赐心里有些波动,敢情他真的对她动怒了?
应该不是吧,他若那么傻且心胸狭窄的话,也无法得到这么高的名声。
思定,官暝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想着应对的法子。
雕花红木折门被宫女推开,可见尽头隐隐燃着一八角宫灯,顶梁四周也有烛火摇曳,明明是大白天,殿里却暗得很。
心下想着,却觉一股寒流似要破风而来,官暝赐立刻侧过头,随即瞠目。
那为她开折门的宫女额上笔挺地插着一把匕首,殷红的血淌面而下,宫女的双目还是睁得老大,眸中恐惧之情涣散开来,官暝赐压下心头骇异,缓缓伸手闭上宫女的眸子。
身后的一干人立马跪下,瑟缩着身子恐惧道,“奴才错了,奴才错了!”
须臾,昏沉沉的殿内传来低沉而戏谑的声音,“你们哪里错了?”
“奴才们没有提前询问主子意思擅自开门,罪该万死!”
官暝赐挑了挑眉,掩下眸中若干的神色。
“罢了,看在有贵客相迎的份上,饶你们一命。”
“谢西陵侯!”
她给夭桃了一个眼色,夭桃在余悸中才退去。
官暝赐踏过门槛,才低缓着步子走入,其实刚刚那个宫女不过是杀鸡儆猴,做个样子给她看。
她倒是要看看,这个西陵侯是要干什么。
走近了才看见榻上的男子斜倚着身子,正饶有兴味地把玩着一铜爵。另一位上的人正是昨日所见的公子涣,正掩眸含笑看着她。
榻上男子举止轻挑,容颜妖冶,她才方想起父亲曾絮叨这西陵侯是程懿使臣,纵使在程懿重权在握,也不可如此嚣张于桓兆。
思罢,她决定先发制人,笑道,“早闻西陵侯生性洒脱不羁,今日一见真是应了耳闻。”
江涣在一边斜挑起眉,颇有兴味地看着她。
“侯爷在程懿便以洒脱著名,如今在桓兆也是如此,小女佩服。”
她笑意不减地垂眸,西陵侯遂神情不定,双眸微敛。
官暝赐的言下之意不过是说无论你在贵国如何重权在握也不可在本国放肆,就算一个小小的婢女犯了错也应由本国的国法处置,不劳外人动手。
接着,便听梨木锦榻上的男子轻笑,“好一张巧嘴。”
江涣也笑了笑,“那是当然,官家的小姐本领不凡,涣可是亲眼所见。”
官暝赐拱手,也是赔笑着说,“承蒙小公子仍记一面之缘,小女感激不尽。”
话锋里是在批评公子涣也真是记仇,见了一面就如此打击报复。
金雕漏斗里的流沙如水般泻下,殿内素帐拂起瑞兽所吐的白烟滚滚,沉寂许久便是有不明的威严如金钟压下,闷而无奈。
继而是外头的敲门声起,西陵侯神色如常,只是笑着,“何人?”
夭桃的声音掷在偌大的殿里,“西陵侯,江公子,我家老爷派人来接小姐了,小姐今日身体不佳,不宜走动。”
官暝赐压下强涌上来的笑意,便故意虚弱地扶着额,说,“这么一来,小女先告退了。”
江涣未有一言以复,倒是西陵侯笑得颇有深意,“小王期待与官小姐再会。”
官暝赐裣衽,心中却是陈良杂味,徐徐告退。
见了夭桃,一颗悬着的心才稳稳落地,官暝赐思来想去也不知这二人是何意思,她向来懒得管别人的事,索性放下随着夭桃去见了父亲。
父亲向来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今日却颇为平和地看着她,方才为她解了局,她方知父亲朝廷要事不可耽误,也没说多少便匆匆告别。
回到府中,家中姨娘婆子正嚷嚷着一些琐碎的事儿,便叫人搬来一紫檀小几,在上边摆弄些瓜果,一边磨着指甲,一边闭目养神。
“听说了么,南边正闹着瘟疫疟疾呢!”
“可不是吗,都已经死了好多人了,现在民心惶惶的,你们也少出院子。”
官暝赐蹙眉,缓缓睁开双眸,“真的?”
其中一头戴点翠步摇的姨娘瞥了一眼官暝赐,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嘴上倒是回话,“那还能作假不成?圣上都发愁着呢,况且听公子涣来帝都也是为了此事。”
南边疟疾肆意,公子涣与将军偏偏这时来到帝都,程懿西陵侯不露声色地在桓兆。
这一切的一切,看似巧合,却隐隐暗藏玄机。
到底...出了什么乱子?
稍许,她叹了一口气。或许,只是她自作多情罢了。
不过五日,圣上便从了公子涣的意思,巫师说了是天降祸害,应从年轻女子之中选一处子作为“天女”意味“天赐之女”,是上天降大任为民消灾解难,随公子涣游历各国,消除民间晦气,方能止住疾病传播。
至于这位可怜的“天女”,要有上天的指示下达。
官暝赐冷笑着,想着这些人在打着什么如意算盘。
借着天意行事,明知难服众口,却也叫一些明事理的人难以驳回。
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天意便是人意。
傍晚梳洗时,夭桃很是兴奋地告诉官暝赐买到了新的头油,官暝赐揭开鎏金的盖子,便有一股冷冽的暗香突兀袭来,反倒没有令人感觉不适,而是沁人心脾。
果真,第二日清晨便有人来通知家里不过十六岁的少女,官暝赐今年恰好十五,便随家里的姊妹们一同去了。
露天的广场四面立着臂粗的朱红柱子,场上有着各色女儿家,衣香鬓影,算是让各样的襦裙饰品点缀着一派祥和光景。
圣上与皇族皆是在高楼之上,一方垂着的帷帐之下,静静观望天女之选。
夭桃眯了眯眼,“小姐,你说,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把我这个奴婢给选了进去怎么办?”
官暝赐笑了笑,“夭桃你长的这么入眼,我说不定会选你回去暖床呐,哈哈哈。”
夭桃推搡着她,“好歹也是深闺小姐,这么粗俗!”
沉闷的敲钟声发出嗡鸣,场上嘈杂被一阵春风带过,众人便是噤若寒蝉。
朱顶马车上的珠帘清脆碰撞声渐渐清晰起来,帘后的人噙着似有若无的笑容。
“择今日吉日从上天旨意选定天赐之女,涣荣幸至极。”
此话一出,便有细碎的交头接耳声漾起,似织着一张虚无缥缈的帘子,轻轻地搁落在广场。
“是公子涣啊,早闻他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真不一样啊。”
“你知道天女是如何个选法么,好好奇啊。”
官暝赐微微皱了皱眉,其实,她一直觉得那些叽叽喳喳的女人非常的不讨喜。头上戴的还分什么簪子啊,步摇啊,其实就是簪子下边加了条链就改名叫做步摇,姨娘跟她说的时候还神色憧憬,说什么这个戴着这个步摇啊,走一步便可以一颤一颤的,自以为很仙气飘飘。其实官暝赐也很想说,你左走走,那步摇就右摆摆,你右走走,那步摇就左摆摆,你甩个头,那步摇就往你脸上摆摆。嗯,想起来确实挺仙气飘飘的。
当然,不止如此,女人还喜欢用各种花汁来将自己的指甲染成各种颜色,上次大姨娘将自己的十个指甲染成大红色,夭桃见了便惊呼说,“天哪!大姨娘十指出血了!快宣太医哦不我是说快去请郎中!诶,大姨娘的你的脸色怎么发白了?没关系没关系郎中马上就来了你坚持一会儿。啧啧啧,你看看时辰久了这血都干了,抠都抠不下来。”
自此以后,再也没有姨娘用花汁染指甲了。
继而是一身披镶金黑纹袍的老者重咳声响起,“开始。”三里之外是寻常百姓家嚷嚷着观摩这天女的选举。
系着长穗宫绦的宫女鱼贯而入,但见个个螓首蛾眉,为首的那个十指纤纤捧着一锦盒。
她垂首,高捧锦盒递给珠帘后的江涣,江涣徐徐接过。
随即便有人朗声说,“这锦盒里的是大和进贡的罗阳蝶,选举的天女由罗阳蝶秉承天意决定。”
官暝赐只觉心下一惊,旋即大步向后退去,惹得夭桃有些疑惑也不敢声张。
该死...该死...是她大意了...
江涣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接着,他含笑,轻轻扭动了锦盒。
万众瞩目之下,便有一绒白色的蝶翼缓缓舒展开来,似悄然盛开的梨花,色泽由浅入深,官暝赐咬牙,心下祈祷着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她的长甲死死地陷进衣衫里,额上有稍许冷汗渗出。
蝶翩翩飞离锦盒,羽翅展开在天地之间,在许多少女的惊叹之下,似是一觉刚醒,有些倦怠,仄歪着身子,蝶翼也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官暝赐有些惶恐地盯着那罗阳蝶,尽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此刻仿佛所有混乱的声音都沉入水底,唯可见那罗阳蝶偏转着蝶翼浮动在广场之上。
它性情似高傲的女子,对场外粗布短衣的百姓不太感兴趣,末了,朝一个方向轻轻飞去。
所到之处的女子皆是面上欢喜,可那蝶却是绕过她们径直飞去。
直到在夭桃的头顶上,它动作一滞,夭桃脸色分不清是悲是喜。
伴随着上万人的呼吸声,它才翩然离去,似是满意般款款停留在一位皂色宽袍女子的簪子上,携着一干人的惊叹,暖阳初下,它蝶翼素净却比过那霓裳羽衣,绘着江河的画。而那春日的暖阳,映衬着女子苍白的面孔,那蝶竟成了她簪子上所缀的珠宝。
“今后,必将不负官家小姐恩情。”
江涣徐徐起身,面上带笑,“天女已择,感谢天意。”
继而三四里的所有人都匍匐着身子跪下,齐声道,“天女已择,感谢天意!”
“天女已择,感谢天意!”
唯有那女子怔怔地伫立在上万人低身的广场,夭桃有些心急,弓着身子低声说,“小姐。”
女子苍白的脸色缓缓褪去,又款款跪下,淡淡道,“感谢,天意。”
沉寂一片,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声。
她依稀可以望见,不远处,那松青色袍子的男子平和而稍带怜悯的目光。
天意不过人意,她官暝赐这次被算计的心服口服。
江涣早就料到自己不会违抗圣旨,让他人抓到父亲的把柄,必将来到广场,心里抱着怎么选也不会是自己的想法。
只是她也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了如指掌,她素来只喜欢去一家铺子买头油,可是夭桃去时竟是断了货,夭桃无奈,只得选了店里唯一的另一款头油。她怎么想也不会想到,竟是有人在那头油上动了手脚。
因择选天女的方式并未透露,她本想着若是死物的话自己便有应对的法子,可出乎所料,竟是罗阳蝶,一众人找不到任何把柄的活物。她也是有所耳闻,罗阳蝶唯独喜欢一种香气,而那种香气,凑巧,应该就是她今日所抹的头油所含的暗香。
她心中怅然无比,只觉得头要炸裂开来。不为别的,天女虽表面看起来风光,可因为是天女,五年之内不得婚嫁。
她今年十五,再过五年,又有谁会娶她?
将军呢,他等得起这个五年么?
她很想笑,却不知不觉中,心里千疮百孔,那种几欲淹没她的,叫绝望。
“小女感谢将军的救命之恩,小女此生难忘。”
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像被风剪碎了,“将军...保重。”
那相隔数百人的松青色袍子的男子似是听见了,声音平淡,“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