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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八、五柳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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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夜雨梭梭作响,让人不由想起了“何当共剪西窗烛,巴山夜雨涨秋时”这句词。夜色里碧月如洗,长空当照,透过云层的一泊月光拂在雨中,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就此隐去。
屋内更漏滴答作响,一人平躺在胡床上,一人支着脑袋枯坐在圆桌边,等着东方的鱼肚白与黎明的熹光。陆孜眼眶泛红有些犯困,恨不得用两根木棍撑住眼皮,好不让它耷拉下来。
她一直想着凤煞明明身子那么弱,夜里却不让福伯作陪,愈发好奇他睡着后究竟会有甚么不雅与丑陋的举动。
可叹她想着想着连什么时候睡着都不知道,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胡床上,而提窗外的天空已蒙蒙透亮。
陆孜摸着脑袋从榻上起来,趿了绣履走到一旁的木架上,架上放了金盆与汗巾。她以竹盐漱完口,用汗巾擦干了脸庞。
江朔是迎着屋外一阵叽叽喳喳的悦耳鸟啼声走进屋子的,他今日着了一袭灰白相接的文士袍,腰悬一枚古玉,装扮儒雅且大方。
气色明显好了很多,原本惨白的嘴唇也渡上了一抹血色。看到陆孜起来,对她点头微笑:“你醒来了?”
陆孜整理了下襦裙,挠头问:“我…我昨天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不假任何思索,他直接说道:“丑时三刻。”
“昨天不知怎的就睡着了。”陆孜小声嘀咕,为自己的食言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正恰霞光初渡入提窗格子,将她若凝脂的脸映得微微酡红,直如醉酒后的女儿羞态,不由让人心笙动摇。
江朔倒没怪她,抽起书案下的凳子坐下,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昨晚好像一直在做噩梦,一直在叫谁的名字。”他说这话时陆孜正拣了一块糕点塞嘴里吃,险些又被呛去。
江朔像是观察了一夜,此刻慢慢将昨晚的所见所闻一一陈述:“前半夜你一直叫着承佑哥哥这四个字,语调急促,哀伤。后半夜你叫了另一个人的名字,语气欢快,嗔笑。”
陆孜一双眼睛直直瞪着他,显然是心底发虚,讷讷问:“是…是谁?”
江朔搁下笔,目光在她身上静驻了一会,淡淡说:“臭石头。”
一路上青蓬马车慢慢驶在青石大道上,朱雀大道两旁已挤满各地而来的商人,正忙着交易货物。
陆孜垂目坐在车驾内,心头如擂鼓一般,震得她心乱如麻,再无精力去顾及窗外的长安风光。
她显然是难以置信江朔的话。
她怎么会梦到臭石头?还在梦里喊他的名字?
她分明是讨厌……讨厌……就算她已不如当初那样讨厌他,可也不可能喜欢到梦里喊他的名字呀?!
好个荒诞不羁的笑话,弄得她此刻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只一遍三遍地对自己说,自己喜欢的人是承佑哥哥,承佑哥哥,承佑哥哥!
胡璇楼的雕屋建翎,暗青砖瓦已远远可以窥见。
同坐在车驾内的江朔神情平静,眺目望着远处的建筑,忽略带释然地笑了笑,“我不知你跟石暄之间现在算是甚么关系。”顿了顿幽幽说:“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离他远一点,否则迟早有一天会被他牵连。”
陆孜近乎出于本能地脱口问:“为什么?”江朔未正面回答,只是反问她:“你觉得你了解石暄么,知道他在长安做了什么么?”
对,她从来都不知道石暄这个人的底牌。
他看上去好像是个商人却又不只是简简单单的商人。
他神出鬼没,时来时往,她也从来不知道他在长安城到底做了些什么。
一个与王侯都有往来的商贩,一个可以弄到八百里外稀有荔枝的商贩,他有太多她不知道的能耐。甚至于他一切的举动都让她觉得看不穿看不透。
是的,她根本不知道更不了解这个叫石暄的人。
马车没有在胡璇楼正门停下,而是转到了后院的小门,因为这里离她住的小院子比较近。
砖石间瓷的围墙里钻出枫树蜿蜒的枝头,一张张巴掌大似的枫叶,红似烧云,红似火焰,在淡淡的色彩光线中颇是亮丽与醒目。
除了这株美丽的枫树外,陆孜还观察到墙角停了一架马车,车顶装了许多杂物,有折叠的小凳,还有一些锅碗瓢盆,毡毯麻布。看上去不是搬家就是郊游。
陆孜跳下马车,转过身与江朔道谢:“谢谢六爷送我回来。”
江朔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后,陆孜下意识地往身后一看登时给吓得跳脚起来,不知何时石暄站在院门外,正看着他们两人,唇角微微上扬,看似在笑,实际却无任何笑意。
陆孜最惧怕他这种表情,想来他一大早堵在这里,必然是知道她昨晚一宿未归的事了。但她也觉并没做错什么,此刻只是上前几小步,对他淡淡解释说:“昨晚去还六爷的白衾,遇到了一阵大雨,载我来的马车师父半道溜了,所以我就借宿了一晚。”
石暄抓起她的手腕,将她拉至面前,笑着质问:“所以这件白衾现在还在你身上?”陆孜垂眸一看,这件白衾赫赫然还围在自己身上,正口贫于解释,身后的江朔已上前帮她解围,“因为路上较冷,我便擅作主张披在了她的身上。”
石暄瞟了一眼陆孜咯咯冷笑起,悠声长叹道:“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陆孜听懂过来,蓦然侧过头去,羞愤地咬住了嘴唇。
石暄径自越过她,转而十分热络地和江朔聊起了天,言语谈笑间甚是欢乐投机。像是完全忽略了一旁的她。
文士抱袖而立,面上是贯来的温和从容,谈话间的神情也是时放时松,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浅和的微笑,日光在他的衣袖衍化成几点光晕,更为他添了几分温暖之色。
而石暄则是依旧的意态潇洒,松松垮垮的袍子随着晨风款款摆动,眉峰下的一双眸子慵懒地半眯着,偶带些零星的笑意。
然而这融洽和睦的背后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门内漫步出两人,锦袍华服,正是那晚邀请石暄过去小聚的刘爷与金爷。
陆孜心头一疑,皱眉思索,这两人怎么也过来凑热闹了。正满心疑腹间,宝珠与丽香从木门内飘然而出,看到陆孜孤立在木门外,明朗一笑。陆孜马上凑上去偷偷问:“小茶呢?”
丽香瞅了一眼石暄,吐了吐舌头。陆孜立即神色一黯,心中登时一阵难过与担忧,决心趁待会儿没人的时候要好好向臭石头说说情。
可惜路上石暄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也根本没给她腾出机会,不是忙着与金爷刘爷说话,就是凑过去与江朔聊天。
陆孜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们,然后咬咬牙,继续跟在后头。
坐在车辕上的宝珠与丽香屡次劝说陆孜坐上马车,都被她一一拒绝,最后只能边笑着边摇头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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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朔本是送完陆孜后便打算回去的,谁知石暄盛情相邀,便中途改变主意与石暄等人一道外出郊游。说是举行一场饯别宴,东道主不日便要离开长安。
长安郊外有处名叫五柳亭的石亭,据说东晋著名田园诗人陶渊明在此游览过山水,所以后人便在山腰上修建了一座六角石亭,以陶渊明的号为名,取名五柳亭。
五柳亭周围环境清雅,草长莺飞,林木葱郁。且亭内视线极佳,远远望去可见长安城星罗棋盘的宏伟布局,笔直的朱雀大道如一道天帝之刃,将长安古城匀称地分为两半。
石亭内铺了毡毯,摆着屏风,桌上果盘罗列,觥筹交错。
美酒佳肴,夜光杯。这种时候难免需要以舞助兴。
跳舞的是两位胡姬,舞得是流行长安的胡璇舞。
石暄竖着铁箫配着宝珠与丽香的舞姿吹出一段妙曼的音章。音清如水,嗡嗡荡在山坡草木之间。
二人回旋跳舞,动作柔似云烟,一双露出袖子的洁白弯臂往后折去,身子便如飞快的陀螺般在鼓面旋转起来。随着舞姿的愈来愈快,萧乐的节奏也越来越快,跳脱似一阵轻风,来无影去无踪,叫人难寻难觅。
最后随着箫音蓦地一拉高,二女莲足一顿,以一个姿态娴美的落幕结束了奔放热情的胡璇舞。
被两人绝美的舞技所震惊,好一会儿,亭内才掌声雷动。丽香与宝珠在一阵掌声中回到了座位。
“不愧是胡璇楼的头牌啊,这舞跳得就是好。”金爷鼓掌大笑,目光一转忽落到陆孜的身上,刻意问:“不知在场的这位姑娘有什么绝技可供大家欣赏。”
还未等陆孜有所表态,石暄就首先嘲弄满满地笑道:“不好意思金爷,这个人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下人。”说罢,略带嘲意地瞥她一眼。
陆孜偏不怒不气,冷静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朝众人柔媚笑笑。一张明艳的笑脸动人似三月暖阳,如花美眷,不由让人心神俱乱。
她敛衽一礼,声音脆生生道:“小女不会跳舞,勉强学过些音律,愿为大家演奏一曲秦王破阵乐。”又面向众人故意问:“不知谁的萧可借我一用?”
石暄自然而然将自己方才用过的萧往前一递,陆孜瞅了一眼,假装露出一脸嫌恶之色,并不伸手去接,石暄的手就这样被生生晾在一旁。
眼见场面十分尴尬,这时江朔咳了一声说:“不如……用我的吧。”陆孜立即转厌为喜,接过他的玉箫,喜滋滋道:“先生口业好,用先生的萧一定能吹出动人悦耳的曲子。”
江朔谦逊一笑,并不答话。陆孜下去演奏玉箫。
石暄装作没有听见她刚才的话,摩挲着手心尚有些温热的玉箫,侧头静静地聆听陆孜演奏气势恢宏的秦王破阵乐,额角却是青筋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