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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七、归还白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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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笼着一团团雾气,仿佛又看到了蜀地的山,蜀地的水。
竹屋外的花架上丝萝绕满,一朵朵海碗大的花朵盎然开放。
石桌上放着一本诗经,一个俊朗的少年正弯腰教一个梳着两角辫的女孩读诗经。稚嫩的声音一板一眼地读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一遍一遍环绕在比邻的屋舍,碧绿的竹林,金色的田野。
陆孜想要走上去,可画面却倏地一变,眼前的场景立即消失的烟消云散。视野中出现一片炼狱般的通红,山被一团团火球包围,脚下的溪水一片血红,一具具浮尸飘荡在水上,面容狰狞可怖。
俄尔,一片厮杀声漫天响起,两支金甲士兵相互厮杀,然而由于人数差距悬殊。一方如铁桶般很快被另一方丝丝严密地包围了起来。
她眼睁睁看到一支支长矛刺进承佑哥哥的身体里,银枪往外一扯,然后整张人皮都被撕了下来,他活生生成了一个血人,浑身沾满血浆。
陆孜在尖叫,陆孜在哭泣。
忽然一只素净的手递了过来,她抬头看到了文士那张含笑的脸,眉宇间的哀悯满是苦涩。她竟听懂了他无声的话语:“这就是炼狱。”
这就是炼狱……
石暄回到雅间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
陆孜整个身子缩在狐裘里如一只小猫一样,眼皮不停地抽搐,鬓发沾满冷汗一阵湿濡,似正为梦魇所困。
石暄抱起她往楼下走去,转过喧闹的大街,来到一条僻静的陋巷。
今夜银月如盘,清辉似水。铜色月盘周围缀着丝丝缕缕的浅晕,巷角的那株红石榴如火如荼,如焚如焰,娇如明霞。
光影将两条纤细的影子拉在树影灼灼的青石板上,和谐中透着几分寂寞与清冷。
吹了一会夜风,陆孜才勉强睁开一道细小的眼缝,朦胧的光影中仿佛又看到了头顶那张熟悉俊朗的面孔,他含笑的眼角脉脉有情,无比传神。
她的神情一点点陷入迷醉,忍不住伸出手来慢慢摩挲他俊挺的眉,他深邃的眼。
他似乎也停下了步伐,转而静静地注视她,十分配合地握住她近乎冰凉的指尖。
她口中忽发出一阵呢喃呓语,“……承佑哥哥…承佑哥哥…”虽说得不清楚,他仍是听清,胸腔深处突地一跳,握住她的手一点点松开,陆孜的手落倏地垂落回原处。
他抱住她的手不由一紧,快步向远处走去。
半清醒半不清醒之间,迎面吹来的夜风莫名大了,陆孜本能缩在他的怀里,却感觉他的手臂磕得她生疼,路途颠簸,有几次重重撞在他胸膛上,又有几次险险掉下去,他只是粗鲁地将她一抬。
总之陆孜是浑身都不舒服。
第二日悠悠转醒果然发现身上显出一片淤青,看来昨晚并不是她在做梦。
窗外的风带来一阵清凉,陆孜揉揉尚还有些疼痛的额角,正巧小茶端了碗醒酒汤进来,她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苦涩的汤药,问:“昨晚送我回来的人是?”
“当然是石爷了。”小茶笑答。陆孜低低嘀咕了一句:“我就知道不是凤煞一定是石头!”小茶听到凤煞二字时咋地一愣而后咯咯大笑起来。
陆孜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见那件白衾正被放置在矮柜之上。日光通过窗格子照射进来,给淡青色的白衾渡上了一层淡淡柔光,更添了几分拙朴与素雅。
小茶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道:“这个昨天石爷送你回来的时候就披在身上。”陆孜记得凤煞说他住在铜锣巷,便问:“铜锣巷离这里远么?”小茶想了想说:“不远的,就在西市那边。”
陆孜抱起柔软的白衾,“我得走一趟,早些把东西还给人家。”
穿过朱雀大道,西市的商铺已开的如火如荼,摊贩漫天议价。马车轱辘轱辘行驶在青石板上不久便转到铜锣街巷。
数到第十三间屋舍时,陆孜命车夫停下,跳下马车只见一幢古朴的宅院临立在浅天的背景下。不高的泥墙,一株株翠绿的竹尖冒出墙头,似乎还种了许多不知名的植物,可突显出屋舍主人生活之余的闲情逸致。
陆孜走上前去敲那扇没有任何加工近乎于原始的木门,敲了半晌里头也无一点动静。“有人在么,六爷你在么?”她一面敲门一面大喊,可就是没有人来开门,看来并没有人呆在屋子里,她算是白来了一趟。
她又站在院子外等了一会儿见还没有人回来,便只好决定先打道回府。正当陆孜要攀上车辕时,远处一驾青蓬马车慢慢驶来,从素纱内探出一张肤白胜雪的脸,正是外出归来的江朔,此时看到她站在门口只是对她温雅一笑:“等了很久了吧,进来吧。”
陆孜本想把衣服递到江朔手中就走,谁知江朔主动邀她去屋内一坐,便随江朔走进小院,推开柴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四进四出的屋舍,环境端得清幽雅致。
池塘,假山,柳树相映成趣,白墙外搭着木架子,密密麻麻的丝萝正攀着木架茁壮成长,枝枝节节开满杯口大的花朵,煞是红艳好看。
陆孜眼中映着星星点点的色彩,想不到这里的丝萝长得竟这样好。让她不由想起了蜀地的家园,眼中喜悦跳动,赞叹道:“想不到你这里的丝萝种的这样好。”
江朔立在花圃外,顺手折了支最近的花要插在她的云鬓,陆孜下意识避闪了下却没能躲过,最终那支明艳的花仍落在她乌黑的发髻。
她双颊微红,神情扭捏,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江朔似乎是察觉到自己失态,忙扯开话题。
“闲暇之时就爱捣鼓些花花草草,倒让你见笑了,里边请。”陆孜被他引着往屋子里走去,屋内陈设简单,摆放整齐,最显眼的是角落一排排书架上叠满了一本本书册,看这架势起码有成百上千本的样子。
屋檐下垂着一面面竹篾,屋外的后院开了几亩菜园,种满了各式各样的瓜果蔬菜。香炉吐着薄薄的细烟,满屋都是淡淡的书卷清香。
书架上各类书籍应有尽有,有诗集,有史书,有医书等。可谓是琳琅满目,花样繁多,直叫人看花了眼。
陆孜是个极爱看书之人,看得书又多又杂。想不到他这里藏书过千,仿佛来到了一个书香宝地,让人满心欢喜。一眼望去有许多她一直想看却借不到的书籍,当下心头痒痒的,却只是咬着指甲站在一旁。
江朔坐在一旁翻着书,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抬头说:“想看什么就自己拿罢。”
陆孜立即像一阵风似的从书架上抽出三四本书来,皱了皱鼻子问:“我能不能借回去看?”江朔想了一想说:“不能,只能在这里看。”陆孜脸一苦,只好坐在一旁快速翻看起来。
江朔时而翻开书籍,时而提起架上的狼毫在纸上写着什么,他低敛的目光始终静静驻足在纸页,两抹淡如烟的眉时而蹙起,时而舒展,神思仿佛只随着纸页上的文字而流转变迁。
一时屋内竟静谧无声,只余纸张翻过的沙沙声。等到他从精彩的文字世界里回过神来,正看到陆孜侧靠在木柱上的脸旁,浓密的睫毛犹沾着些晶莹露珠,清澈透净的眼睛里透着些苦恼与哀愁。
江朔往屋外一看,不知何时灰蒙蒙的天空下拉起了绵绵的细雨丝,不消片刻功夫,这雨势便越转越大,一颗颗豆大的雨竹拍打在草叶上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叶子被打得七摇八晃,颇是急促。
江朔放下书本,嘴角轻勾,叹道:“看来是回不去了。”
陆孜匆匆跑出去一趟,发现载她来的马车师父半道把马车驾走了,回来时两道眉聚成了一道川,跳着脚苦恼不已道:“早知道就早点回去了,这下可怎么办才好。要是回去晚了,小茶一定会被臭石头吃掉的。”
“臭石头?”江朔眉头一压,将书本扔到一旁,侧头望着廊外的大雨平声说:“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留下来用晚饭吧,菜畦里的这些蔬果都是自家种的。待雨小些我再送你回去。”
陆孜也不想徒步走回去,也只好听从他的安排。
仿佛是天漏了一个大洞,雨到晚饭之后还没有半分停歇的意思,外头一片深黑,福伯在廊下挑起了一盏盏纱灯。薄如蝉翼的灯罩在风下飘动摇曳,透出薄纱的冷光折射在雨中,如朦胧的烟,溶解在凄迷的雨中,将院子里的草木衬托得格外风姿绰约。
陆孜坐在屋檐下,荷叶绣边的裙角被雨淋湿,形成一片深浅不一的色区。她呆呆望着雨,心里头担心的是万一市坊关门下匙那该怎么办。
其实在这里留宿一夜也没有什么问题,她也不知她心里为何感到有些着急。难不成这几个月里,她已将胡璇楼的那方小院子当成了自己的家,将小茶和宝珠姐当成了自己的家人,所以才如归巢的雏鸟那般依依期盼能快点回家。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突然传来,福伯拿了一件厚厚的毡毯将江朔紧紧包裹起来。江朔瘦弱的身子被一层厚厚的毡毯包裹着,看上去极不协调,一张脸却白的不正常,苍白如纸。手不停颤抖起来,连笔杆都握不紧。
“六爷,您还是休息一下吧。”福伯扶起虚弱不已的江朔,将他搀扶到胡床上坐下,又赶紧端起刺鼻的汤药喂他喝下,情况方才有些好转。
“你怎么了?”陆孜来到他面前,担忧地问。江朔死白的脸上只是淡淡一笑,若无其事道:“没事,多年的老毛病了。”
陆孜觉得他在发抖,将火炉搬到他面前,静坐在胡榻旁。不一会儿,江朔问她:“你不急么?”陆孜望着外头飘摇的雨,闻言转过头来,耸了耸肩膀,爽朗一笑:“我明天回去也没事,你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
“你想陪着我?”不知是否是因为烛火的倒映,江朔幽黑的眸光竟在夜色里灼灼发亮。
陆孜点点头,又劝说道:“你还是躺下吧。”扶着他躺到胡床上,将被褥一丝不苟的掩好。
江朔平躺在玉枕上,却始终争着双眼。陆孜在灯台下撑着光洁的额头,纳闷地问:“你怎么不睡呢?”江朔的神色倒显得十分平静,面上没有一丝疲惫,眨了眨眼开口说:“睡不着,不习惯。”
陆孜睁圆了眼睛,皱着眉问:“为什么呢?”
江朔怪笑道:“因为以往夜里都是我一个人。”
陆孜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福伯也不来陪你么?”
江朔点点头,突然如九岁孩童那般顽皮地笑起来:“因为我不想别人看到夜深时我痛苦窝囊的样子。”
他在烛火映照下的脸蜡黄而枯瘦,陆孜被他的话哽得一时发不出声来,仿佛心田最柔软的那处被猛地一刺,刺出了一阵酸涩的激流,最后竟然说了一句不经过大脑任何加工的话:“我会看着你,不会让别人看到你不好的一面,你睡吧。”
或许是一句幼稚并不管用的话。
江朔却是一笑,“好啊,这个主意好。”旋即轻轻地阖上了双眼。
陆孜就这样撑着头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