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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Chapter53 ...

  •   戚朵低下头。红土,自己赤足站在一片红土地上。白皙的脚背与土色对比鲜明。
      她抬起头,只有红色,强烈、稳实而原始的颜色,平坦的一望无垠,上面远远罩着个淡淡的蓝的天。没有日月然而光明。空气略微干燥,散发着泥土的味道。
      风,静静地梳过她的发。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开始出现人影。她们逐渐走近,都是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曾经遗落梦境给她,业已去世的人。
      她们微微含笑,双手合十,在走近她时打开:每人手心中都捧着一滴晶莹透亮的露水。露水里闪烁着一段映象,一瞬又消失了。戚朵茫然看着,她们就纷纷微笑着与她擦肩而过。
      “你们去哪里?”戚朵问。没有人回答,她们从天边来,又往天边去了。
      直到夏江夕走来,将手中的露水捧到她眼前。戚朵看着那滴露水,光滑的圆面逐渐变幻,恍惚呈现出一张隐含仇恨与痛苦的扭曲的脸。江夕的闺蜜许莼的脸。
      许莼在昏暗的酒吧角落,和一个混混模样的男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一大瓶违规提纯的性激药物放进双肩包里。
      戚朵抬起头,江夕微笑了,忽然启口道:“这个男人,同时也贩卖毒品。”她的声音清甜宜人,戚朵却战抖了一下。
      “我已经原谅她。”说完,江夕决然远去。
      露水坠落在红土里。
      又一个人站到她面前。
      “小蔓……”戚朵睁大了眼睛,不禁伸手抓住她的手。李小蔓皮肤微黑,光润洁净,仿佛胖了一点,笑着露出不大整齐的牙齿,又连忙掩住:“我家乡那里,有很多毒品,还有被贩卖的女人。我认识一个女人,和你很像。”说完,她便抽身离去。
      “别走!陪着我。”戚朵连忙去拉她。
      “好好活,戚朵。我会记得你。”李小蔓回头粲然一笑,眼下的细碎泪痣有些俏皮。
      戚朵正要去追,身后忽然响起零碎的法语吟唱。“Salade de fruits jolie, jolie, jolie……”
      她回过头,姜荼穿着一件剪裁简单的红色无袖连衣裙,愉悦地边唱小调边跳舞。她手臂上还沾着未干的颜料,似乎刚画完一幅小品。那舞步不成章法,零零碎碎,但十分可爱。
      “……Bonjour petit!”她唱完最后一个字,停下来,睁着明净的双眼对住戚朵。那里面清澈、深沉、真挚而动人。
      “戚朵。我有一幅画……”姜荼仰头想想,“叫做《渡》的,最早被林雁瞳买走。不过真正的买家并不是她,是胡慈安。为了洗钱。”
      戚朵如被重击,心通通跳起来。嗓子很渴,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仿佛有什么离她越来越近,让她渴望又恐惧。
      姜荼继续唱起另一首法文歌,听起来悠缓许多。走了不远,她回头笑道:“你要擅于生活……尤其擅于用煤气。”说完,她噗嗤笑了,自嘲地继续唱着歌走掉,逐渐走远,戚朵微一晃眼,她便消解在那片红里。
      人们逐渐走尽,红土上又只剩下风吹过。
      遥遥的,又有一个人走了过来。是连湛。“你准备好了吗?”
      戚朵微微发抖。连湛握住她冰凉的手,缓缓道:“我们来谈你的母亲。”

      红色渐渐幻化消释,他们站在一栋老式单元楼前。
      所有一楼户主都有一个小院,各据爱好,种着蔬菜花果。小院外的公共区域,有小孩在沙坑玩沙,在睡莲池子里掬水泼水。一个穿鹅黄色泡泡袖裙子的小少女文静地从开花的女贞树影里走出,看也不看那些浑身泥巴的小孩,与连湛戚朵擦肩而过,进入一家小院。
      “妈妈。”戚朵眼睛湿润了。
      小院里,妈妈站在两棵向日葵中间咧嘴笑,手里拿着水壶:“呦,朵朵回来啦。一早晨不见,你又漂亮啦!”外头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大笑起来。
      黄裙少女有些尴尬地低声制止:“妈你别这样好吧?也不嫌人笑话。”径自进门去了。
      戚朵捂着嘴哭了。

      饭桌是这样五彩缤纷。黄澄澄的玉米,翠绿的荷兰豆,红黄相间的萝卜,红烧排骨……白白香香的米饭。
      “朵朵,吃饭啦。”妈妈喊。中年戚教授自觉地坐到餐桌边。
      “你们先吃,我不饿!做完题我就出来。”卧室门里传来黄衣少女的声音。她其实在躺床上看一本哲学书。
      “天热,让她歇一歇也好。”妈妈笑着说,“告诉你件事,我得奖啦。”
      戚教授笑而不问。妈妈憋了一会,忍不住说:“我简直太厉害啦。上次那个命案,你还记得吧。现场完全被破坏了,什么都采不到。但是我呢,抓住了一只蚊子!蚊子肚子里有血。然后DNA对比出来,凶手叫胡慈然,有吸毒史。现在人已经在被追踪的过程中伏法了。”
      戚教授笑而不赞。妈妈又憋了一会,忍不住道:“你就不说点什么?”
      戚教授终于拍手哈哈笑出来:“言语已经不能形容你天才的思维!好了吧!一只蚊子也逃不过你的五指山!”
      妈妈得意地笑了,这时黄衣少女出现在卧室门口:“天呢,你们俩就不能不要这么肉麻。”说完又把门关上了。
      戚朵站在小院窗下,笑着哭着。

      阳光逐渐西斜,向日葵垂下头颅,慢慢枯萎倒地。小院,窗户,窗内色彩缤纷的餐桌,含笑的爱人,搭着白色蕾丝的四角钢琴,渐渐褪色,变成黑白的,照片焚烧般卷曲萎缩。
      妈妈嘴角带血,脸颊肿着,坐在一间幽暗的房内。房间里放着一只香案,香案上供着香炉,一叠石榴,一碟桃子。香案边的电视机,正播报着鹤城北郊某处爆炸的新闻。
      胡慈安,戚朵颤了颤,乌发皱颜、挂着佛珠的胡慈安坐在沙发上,微笑着点头道:“法医女战士。公检法专业人才标兵。就死在这场大火里了,真可惜。”
      妈妈垂目不语,看不出在想什么。
      胡慈安继续微笑道:“来,给我兄弟上柱香。”
      妈妈思索了一下,慢慢起来,往香案上的香炉里插了三炷香,道:“洗孽重生。”
      胡慈安一听仰脸笑了两声,转脸问身边人:“慈然的尸体呢?”
      那人为难道:“……医学院弄走了。”
      胡慈安痉挛地笑了笑:“听见没?给人做实验用去了。”他低头看住戚朵妈妈:“众生平等,可他死了都不得安生啊!!怎么办呢?每次想起来我都得心口疼。还有比这更不利于养生的吗?法医女士?”
      妈妈垂目不语,胡慈安一摊手道:“所以我得留着你吧?每次我不痛快的时候,就把你折磨一番。消我心头之恨。这就有利于养生了。”他深深吐纳。
      妈妈这时镇静企口:“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样。带着我做事,迟早会被发现的,反而坏了你的事。不如现在蒙住我眼睛,塞进车里乱开一小时然后在郊外扔掉。等我求助到警方,你们至少有三到四个小时的时间离开鹤城。没有人员伤亡,追查难度大,也就无人追究了。”
      她说的很慢,与此同时,默记着室内人的面貌特征,屋角箱子里貌似白粉的货品分量,乃至阳光的角度、周围的微噪音、窗外板棚上的垃圾种类……
      胡慈安指着电视笑道:“那我不是白做这个局了。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你说你又活了,不是吓唬大家吗?”他的脸慢慢放下来,呈现出遗憾的表情:“……你死了,有单位追悼,有身后荣誉。可怜我那弟弟啊,他有啥?我怎么能饶过你?”
      “留着我毕竟是隐患。”妈妈低声说。
      “哎,我不怕。我能控制你啊。对你这样的人哪,死不算最大的惩罚。不像样地活,像你最瞧不起的人那样活,才叫真痛苦。来,”胡慈安微笑招呼手下,大颗的蜜蜡佛珠随他的动作刷拉一响:“别小气,给这位大姐来支大的。”
      毒品。妈妈这时拼命挣扎起来,咬牙抵死不从,却被几个男人死死摁住,眼睁睁看着它被注射进淡蓝的血管内。
      她流下泪来。
      不一会她就吐了。她开始尖声呼救。恍惚中,胡慈安拿出一件鹅黄的少女连衣裙慢慢擦掉地上的秽物:“你会听我话的。让你女儿以为你死了,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妈妈倏然睁大眼睛,闭紧了嘴。
      有人道:“胡爷,咱不能真到哪都带着她吧?长得倒不错,可年纪不小了……”
      “扯淡。”胡慈安笑道:“等她上了瘾,把她跟那批越南白痴女人一起卖掉。这辈子的毒,我免费给她供上。”
      “……吸上毒的女人,那儿的人都不要,知道生出娃也是瞎的病的……”
      胡慈安伸出手敲了说话人一下:“白吃饭的!扔那儿完了呗!哎呀,前面是山,后面是河,人世永隔,要生无门,要死无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才好嘛。”

      一切渐渐落幕一样变黑。戚朵不敢置信地睁大干涸的双眼,还想再看倒在地上的妈妈一眼,却怎么也看不清了。
      她伶伶地抖:“妈妈现在还活着?”
      连湛哀默不语。
      光线又朦胧变亮。一个美丽的边境村庄的剪影逐渐清晰,狗吠,树影,烟光……李小蔓的故乡。
      毒品、人口贩卖肆虐的故乡。
      妈妈变了很多,几乎让人认不出了,形销骨立,面容枯槁,眼睛暗沉沉的。她的衣服破旧,但还算干净,袖着手,摇摇晃晃走着。
      少女李小蔓迎面叫住她:“老师。”
      “啊。”妈妈答应,神色却有点焦虑,急着要去做什么一样。
      “我就问一句话。老师。我还要不要继续读书?”李小蔓双目炽明,“我家的情况您知道……读大学?是不白做梦……”
      “当然读。”妈妈静下来柔声说,“离开这个地方。”
      转瞬她又难受起来,眼泪成串淌下,左臂一抽一抽的。“我走了。”
      李小蔓默然点头走两步又回头道:“老师……少打点针。不好。会死人的。”
      妈妈笑笑走了。更多眼泪流出,那个笑仿佛只是脸部的抽搐。

      乡村的路,坑洼不平。她跌跌撞撞走着,拐弯处一座废弃土墙下,有个拖着鼻涕的小女孩正独自抽墙里混的麦秸玩。抽出一缕,哔哔噗噗,掉下一地土渣来。又抽出一缕,哔哔噗噗;再一缕……那裂痕慢慢蔓延。
      危墙。
      戚朵还没反应过来,妈妈已经飞身扑上去,一把推开了小女孩。
      土墙轰然崩塌。
      小女孩埋了半条身子,惊魂未定,半晌,才尖声哭泣起来。
      妈妈消失了。
      戚朵从胸膛中发出一阵悲鸣。连湛搂紧她,眼睛也湿润了。

      华丽幽暗的热带装饰的房间内,胡慈安翘着二郎腿道:“死了?真巧,恰好是我弟的七年忌。用点心,把她也送到那个去处呗?”
      胡慈安化作一股黑烟,烟雾散尽,绿草坪、图书馆、实验楼、教学楼逐渐显现。阳光清澈,明媚,仿佛与方才发生的一切不在一个人间。
      砰砰的,永远是篮球场上篮球触地的响声;走来走去的,永远是漆黑的发,漆黑的明亮的眼睛。
      “为什么要来医学院。”戚朵竭力稳定,尽管脑中的那一根弦已经白热化,越来越细,几乎要崩断。
      连湛不答,只是稳重道:“你要尽量冷静。”
      脸庞粉红的二十岁的戚朵和同学们一起追打嬉闹着走过。

      解剖教室里,粉红色的戚朵对着一具遗体冷静认真地完成作业,站在旁边的教授点头赞叹。很好。很好。
      下课后,她和舍友欢欢把遗体收好。
      “咦,那个柜子怎么没关紧?”戚朵走到一只半开的柜子前,“卡住了。”打开它准备关上。
      欢欢忽然促狭地把她一推,害得她半个人都撞了进去。
      戚朵在柜门里笑着尖叫:“啊!人与人之间还有没有信任?等会跟你没完!看我不把大体老师的头放在你床上!”欢欢笑着跑了。
      戚朵一手推开柜门,窗外的亮光满溢进来。她是法医系最出色的学生,心里没有一点怪力乱神。她随意回过头去。
      妈妈。

      戚朵整个人往地上溜去,连湛紧紧搂住她。戚朵勉强站住时,看着大学二年级的二十岁的自己,由粉红变成惨白。惨白的戚朵慢慢阖上柜门,把自己锁了进去。

      戚朵浑身颤抖,牙齿零碎作响。
      窗外的亮光逐渐暗下去。槐树的树叶摇着,纷纷的,碧绿的穗子,摇着。
      终于,惨白的戚朵打开柜子走出来。她的表情,换做了另一个人。

      带着讽刺的微笑,她走向连湛与发抖的戚朵,冷冷道:“现在就算彼此认识了吧。知道了这一切,难以承受吧?那就去死,去陪妈妈。她多么好。她多么爱你。”她指向那个柜子。
      戚朵说不出话。
      “不。”连湛替她坚决道:“你不是一个健康的人格。由你把控的生命,将毫无幸福可言。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应该把身体的控制权完全还给戚朵。”
      惨白的戚朵轻蔑一笑,径自直面真正的戚朵,两人如互相照镜,只是她比真正的戚朵年轻稚嫩些:“这样的人世,你确定你还想存在下去吗?”
      戚朵如在冰窖,拼命抓着心中仅存的一点模糊的光亮。
      “为什么还要存在?这个混乱痛苦的人世,你还剩下什么?曾经,你有母亲,你失去了;你怀抱理想,你放弃了;你还有什么,爱情?这世上有爱情吗?你看外面,”惨白的二十岁的戚朵往解剖教室窗外一指,万丈高楼拔地而起,有亿万只窗,每个窗里都有一对夫妻:“那里面才真正充满倾轧、为难、痛苦!不亚于地狱。”
      她收回手,高楼顷刻崩塌,腾起一天灰尘:“爱情?江夕的爱情,是诱骗;李小蔓的爱情,是占有;姜荼的爱情,是掠夺;朱霞的爱情,是疯狂。所谓爱情,不过是荷尔蒙的驱动,繁殖欲望的冲动……比露水更容易化为乌有。”
      “你已没有存在的借口。”她总结。
      戚朵张了张嘴,无法发出声音。
      惨白的戚朵又指着连湛道:“现在是我联手他,才追查出胡慈安的罪行。胡慈安就要上审判台了,大仇得报,你都做了什么?”她冷笑:“无能的人,懦弱的人,从这一天起,你只会躲在我身后。帮警察破案?给穷人施惠?流泪,微笑,谈恋爱?留出一间房子放妈妈的遗体都不敢承认?既不能雪恨,又不能幸福,有你这样的人,妈妈只会死不瞑目!”
      戚朵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她尽力了,她不想崩溃。但是脑子里的那根弦,就像五年前那样,铮得一声,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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