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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情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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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子敬到公瑾大帐外,正遇到从里面出来的庞士元——布衣芒鞋,左手上还挎着一顶蓑笠。我只是好奇:这样的生活,他还愿意过多久?
这些时日我暂居西山庵里。孔明若得闲暇,便往庵中一叙罢。还存着一坛旧年的雪水,从鄢陵的梅花上收来的,一直都没舍得吃。士元颇为得意,邀请道。
不知是多久以前,似乎也曾有过那般兴致。抱膝长吟,唇齿间尚噙着些微茶香。
凤雏先生已经应允向曹操献连环计了。公瑾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缓缓而道。星眸如水,淡定得看不到喜怒哀乐。战船准备得如何了?切记柴草上覆以硫磺粉。
都已经按都督吩咐置办下了。子敬的办事效率与他的思维速度貌似并不一致。
很好。沉吟半晌。黄公覆的伤让军医看过了么?
军医只道是皮肉伤。但黄老将军年事已高,只恐会伤了筋骨。大帐之上冲撞都督是公覆之过,但毕竟……子敬偷看了一眼公瑾,还是没继续说下去。
例行公事已尽数禀明,子敬一揖后便离去。
我想我也该去看看公覆。说着,刚要转身,却被唤住。
一半内服,一半外敷。只说是你送去的罢。他从案几上拿起一包东西。草药气息袭来,浓重得呛人。
我开始剧烈地打喷嚏。眼泪也被生生地熏出来。手在衣袖里狼狈地搜索着。
嘴角上扬,递过来一条帕子。洁白的,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沉香气息,不难看出主人的干净简练。现在已很少有随身带帕子的男人。更多人只会带着一方麂皮,用以擦拭刀刃上的血痕——却鲜少有人能就此抹去心头的仇怨。
不敢再去看他,我想掉眼泪在他看来是很丢人的。接过,把脸埋进整个帕子。丝帛绵软,摩挲着脸上的湿润,凉飕飕的。
脚步声渐行渐远,我意识到他很快就会消失在我背后的某个地方。可他的帕子还在我这里……
周都督。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乍然在耳边响起,却带着几分生怯。
他连迟疑都没留下。
只有夕阳斜照,似乎一切都将被点燃。每一寸山水经过暮色的洗练,燃烧得纠结而执着。
琴声,混杂着透过纸窗映射出来的昏黄。从沸腾的陈年雪水里溢出缕缕幽香。
想不到你在出山之后,琴艺日见精进。我原本还道你军务缠身,就此荒废了琴艺呢。士元一边替我斟满一杯茶,一边笑道。
信手乱弹的,士元这话真是折煞我了。我捧起细瓷茶盅,暖流通过掌心传递到心间。庵堂里燃着炭盆,与外面西风咆哮,俨然是两个世界。而如今,士元与我,也是身负两种天命的人。
但此前听你弹过多次《梁甫吟》,都和这次不一样。究竟是哪里异常,却说不上来。士元突然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说了句。
全身一震。只听见茶盅猝然坠地,破碎的声音,与玉簪子如出一辙。
许是因为担下我家住公托付的重任,再没隆中那时的闲情逸致了。我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收拾着碎片。只是不懂,每次弹这支曲子,都会有些破碎。碎得那么义无反顾。
士元胸怀绝世才学,难不成打算荒老于山林之间?我试图寻找另一个话题。心想如果能说动他投效刘玄德,也不枉我江东此行了。
我倒还真需要权衡再三。士元沉吟道。
难不成士元已另有高就了?眉心微蹙,毫不客气地问。
周公瑾今日与我商议连环计之时,也曾劝我出仕东吴。当时我并未答应下来。他的声音很轻,听在我心里却觉得沉沉巍巍的。
如今须各为其主了。这句话像幽灵,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意识里。如一记无情的烙印,挥之不去了。
孔明,你的手!士元大喊一声。
我低头,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将一枚碎片紧攥在手里。刃口切断了那道传说是寿命线的掌纹,深深嵌入苍白的皮肤。血,在掌上冷冷绽出一抹嘲笑。顺着纹路静静流淌,再也无法抽离。指尖传来生命渐渐剥落的轻松感。
雁过长空,一声比一声凄厉。从楼船顶层,极目远望江上,烽烟又起。
连环既成,火攻破曹指日可待了。子敬看完细作刚从曹营送来的线报,立刻喜形于色。
好。公瑾也不自觉流露出欣喜,倚在赭红色栏杆上。手按佩剑,剑鞘上挂着带同心结的流苏。出征那天,我看见小乔亲手将它挂上去的。在漫天战火之中另辟出一番旖旎。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他的手指间缠绕着流苏,即使眼前刀光剑影。我想那手指抚弄着琴瑟时,必定也曾温存如斯。
青龙牙旗斜插在船头,飞扬。充满一贯的敌意和攻击性。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是我听过的最无可奈何的一句话。猛然想起,我不由自主地望着公瑾。隐隐有不安的预感。
风,愈发呜咽起来。霎时,死寂。
笑意就此凝固,仿佛连呼吸都忘记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对岸水寨。
莫非天命要亡我东吴?他喃喃道。
回归寂静。
都督。子敬小心翼翼地探询。
莫非……声音嘶哑得近乎刺耳。液体温热的腥味。这种气息强烈的熟悉感让我很不舒服。
许是因为穿了一身战甲的缘故,公瑾的躯体格外沉重。不仅没能扶住他,我也被连带着摔倒在甲板上。触及地板的那一瞬间,我发现他的鬓间有一小撮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