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慕风

3、鏖战

　　大江两岸，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生于乱世中，每个人都对明天讳莫如深。周公瑾每天都轻摇着羽扇，半阖着眼，仿佛这只是游戏样的一局棋。无论胜负，棋还是要走下去。落子无悔，每一步都是不可抗拒的历史。
　　我栖身于一叶扁舟中，除了出席每天的例行议事会，其它时间都在船上。子敬偶尔会抽空来和我清谈一会儿。更多时候，我坐在船头，独自抚着羽霈连夜从江夏取来的琴。时近傍晚，星星点点的渔火荡破江面的宁静。人声、炊烟，总让我想起隆中的日子。
　　夕阳的余辉还是亮得刺眼。指下又岔了音。手掌重重拍落在船舷上。起身，莫名的一阵晕眩。
　　回头，眼中映入一抹湖蓝，轻描淡写。
　　公瑾？我定了定神。
　　微颔。还是错在这个乐章了。
　　我努力动了动嘴唇，却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不能怪你。他兀自轻叹道。稍晚些时候将有一个群英会，你也来罢。
　　你打算如何对付蒋干？我单刀直入地问。
　　半晌的沉默。
　　曹操的说客。每个字冷冷敲在我心头，全都带着腥红色的嘲讽。
　　但你们毕竟曾同窗数载，情同手足。我提醒他，但也许本就不想阻止这场看不见的杀戮。
　　眉宇间忧思郁结。我想纹路是否就这样被折的叠出来，缕复一缕。心没来由地阵阵绞痛。
　　可如今须各为其主。他转过脸去，背影被延展得细长。始终从容而孤独。
　　重新在船头坐下。琴弦波动，似是谁的心思有意无意地颤抖着。
　　他大步走上跳板。船身一摇，空白也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指尖稍稍犹疑，又错了半调音。
　　玉簪子突然跌落，溅起揪心的破碎声。紧紧簪住的发髻散落。晚风过，飞扬着的发丝，竟如水一般明滢。我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书卷香。深深呼吸。
　　我抬起头，直勾勾地看进他的双眸。我一直深信不疑的宿命，从一开始就设计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恶作剧。而，瑜亮，只是它手中的玩偶。一个完整的魂灵却为何要被分别封禁在两具躯体内？顺应着宿命，相遇、告别，却终不能归于完满。
　　水面重新回到静止。眼角的余光里掠过一张曾被无数人形容为冠玉的脸，苍白而瘦削。两颊向下凹陷，几乎看得见骨骼嶙峋突兀。眼睑无力地垂下，含着无限倦意。出山时的意气风发，恐怕早已是昨日黄花。突然厌恶这种容颜，甚至觉得，丑陋。我想起小乔，并且感到了某种不安全的紧张。用力咬了咬下唇。暖流在舌尖蔓延——腥甜的。

　　烈焰在那双我全然陌生的瞳仁里燃烧，俨然将要吞噬江北岸庞大的艨艟战舰群。金戈为钟，歌声响遏行云：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
　　立功名兮慰平生，
　　慰平生兮吾将醉，
　　吾将醉兮发狂吟。
　　长剑寒光闪烁。早前那句话又乍然在耳边响起：如今须各为其主。突如其来的寒颤，我下意识用力裹紧披肩。斜了一眼坐在公瑾身旁的蒋干。
　　且醉，而明日呢？终是难免清醒。
　　江边仍然集结重兵，整夜地交替巡逻。一阵小碎步轻易打破了这种单调而一致的步伐，身影如鬼魅一般飘忽。顺着蒋干逃夭的方向，恍惚中望见一抹血红缠上残月。诡谲的，与任何一次阴谋的开端无异。
　　翌日一早，羽霈就向我通报说子敬来访。鲁大人似乎心情不错。羽霈退出去时，顺口说道。这么看来，公瑾应该已经达成目的了。
　　还要劳烦子敬，替亮向周都督道贺。我迎出船舱。
　　他愣了一下，先生从何得知？
　　蔡瑁、张允，二人久居南方，熟悉水战，因此为曹操所倚重，自然也便成了都督的心腹大患。曹操虽能用人，但对属下的忠诚度却总是疑虑重重；兼之蒋干急于在曹操面前邀功，这招反间计方能一举成功。我如实将自己这几天以来所想的一一道来。
　　虽然已经除去大患，但是……我停顿下来。
　　子敬急忙问道，但是怎样？
　　没什么。我硬生生吞下其余的话。即使说出来，也没有解决之道。倒不如暂且搁置。但我知道，很快，公瑾也必然会想到，或者，已经想到却只是和我一样没说出来而已。

　　子敬直朝我使眼色。其余人都垂手而立。诺大的中军帐前只有军棍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静寂而富有节奏的。
　　风声猎猎，帐外旌旗半卷。
　　公瑾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似是全然没有知觉的。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仅是冷冷的背影。而战甲折射出来的天光，狠狠地灼伤江南的风。
　　都督，别打了。子敬恳求道。公覆顶撞都督是不对。但战事日益吃紧，这样下去，恐怕会使众将寒心啊。说着，他将目光投向我。
　　坐如针毡。
　　走上前几步。我看见那张极度扭曲了的脸，写满我从未见过的与之极不相称的郁悒。眼半闭。羽扇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摇曳，耷在身体的一侧。
　　都督。我唤道，小心翼翼地。
　　没有回应。
　　我犹疑着。劝阻？抑或，置身事外？
　　他缓缓转过身，瞥了我一眼，摇了摇头。空洞的眼神，连慰籍都一并否定了。
　　疼痛，逐渐加剧。胜利才是结局和归宿；而过程仅仅是一段为结果而作的铺叙，虽然它足以压得每一页史书都沉重得喘不过气来。时已近黄昏。夕阳无限，江水澄明。远眺东吴江山，柔美中平添了几分傲骨。
　　黄老将军晕过去了。帐外有人惊呼道。随即，脚步纷乱。未及清扫的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在飒飒风中愈显寂寥。
　　我顿了顿，也急忙奔出去。无意间发现那张脸孔上闪过一点晶莹。回过头，他还是纹丝未动地滞立在原地，既不喝止，也不探视。转身之间，我似乎听见了液体滴落在地上发出的微响。
　　我等都是部下，不敢犯颜苦谏。但先生是客，为何竟袖手旁观？不出我所料，散会之后，子敬立刻来到我栖身的小舟中，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看来，他全然不知晓这个计划。
　　我只顾低头弹琴。
　　公瑾从不会公私不分。这次必定事出有因。他又继续说道。
　　如若我等强行劝阻公瑾，那才真是坏了他的大计。音调骤然急转直下，方始觉得称手了些。琴音中多了一分陌生的杀气，与整支曲子的旋律却一点都没有冲突。
　　看来个中真有隐情。子敬长舒一口气，叹道。
　　去看看黄老将军吧。我站起来，朝岸边走去。回头却见子敬还在甲板上愣着。
　　脚下，波澜激荡。即使见证了自古以来无数的王朝兴衰更迭，大江依旧故我滔滔，将这份沧桑酝酿成老者特有的睿智，欲言又止。沉默，仅仅是意味着它已经记不得，这千秋万古以来究竟有多少人为着相同的执念，将性命葬送在这里；如今，只有他们的名字，在竹简的某个角落里，占据了钝重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