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慕风

2、渡江

　　子敬是我戎马生涯中所遇到的第一个没有让我产生厌恶感的人。我揶揄他时，他往往只是忠厚一笑。两条扫帚眉一撇，笑得比哭还难看。但我知道，他是真的不生气。
　　我在隆中描摹过东吴的地图，知道那是片充满了爱怨嗔痴的江山。英雄美人，是老人口中永恒的传说。
　　你和公瑾会很投缘的。子敬在船上谈起他的至交，兴奋已溢于言表。
　　哦，值得期待啊。周公瑾的大名我听说过。但我不愿意让子敬失望，努力做出一副期待的样子。

　　到南徐城已近子夜。孙仲谋差人来说改天再接见我。从吴宫出来，子敬却提议去见周公瑾。
　　三更天之前，他是不会睡的。子敬信心满满地向我保证。
　　几乎东吴所有达官的府邸都坐落在南徐城的中心，而周公瑾却选在城西近郊建造他的府邸。是个离群索居的人，我想。
　　客厅里没有点灯。墙边摆着一张断纹琴，均匀平行的流水纹。想起自己忘了带琴来。我把手放在琴弦上，轻拢慢捻之间，浑厚的音色在厅堂内缭绕，幽雅沁人。
　　大敌当前，难得先生好雅兴。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我回头。却看不清那张脸上的表情。湖蓝色长袍在夜风中飘曳，一切宁静而疏离。
　　久疏琴艺，让周都督见笑了。这个情景似曾相识，而我却想不起它什么时候发生过。
　　先生却唯独将这支曲子熟谙于心？他亲自点燃一盏灯。我直视他的眼睛，却发现半缕凝重在笑意中一闪而逝。
　　公瑾，倒是很久没有听你弹这支曲子了。子敬大步走进厅堂，笑道。
　　嗯。他沉吟着。
　　素问江东人有云，曲有误，周郎顾。还请都督赐教。我起身走向他。对我充满挑衅意味的自负，他一语不发。在我刚才的位置上坐下来。
　　光与影于风中曼舞，直到最后一寸灯芯化为灰烬坠落在我的象牙白的丝履边。月华如练，投射在他脸孔上。冷峻如白玉雕像。
　　沉香恬淡。
　　也许时光就此驻足。
　　我勾着脑袋，眯起眼。江水激荡迂折，从无极而来，向未知奔赴。惊涛拍岸，声如雷动。骇然睁眼，只剩下洁白的手指在琴弦之间穿梭。睫毛垂下阴影落在他的瞳仁里，眼角似乎斜着一道因劳累而过早出现的细纹。能抹去么？我忍不住想。
　　深秋庭院，落木萧萧而下。深邃的五官逐渐显得模糊。我仰视夜空，星辰寥落。液珠还在眼眶里滑动，只是渐渐由滚烫转为温凉。
　　孔明先生。子敬牵了牵我的衣袖。
　　我低下头，正迎上公瑾抬起的眼睛。从那里面，我读出了些微诧异。
　　琴声戛然而止。
　　都督雅量高致，亮望尘莫及。我由衷赞叹，悄悄收起那不可一世的傲气。
　　不在其位，怎能完全领会个中寓意？他整了整衣服，站起来，语气甚为玩味。
　　如此说来，都督是领悟到曲中真谛了。我的口吻近乎于赌气。
　　乐曲乃公瑾所作，试问还有谁能比他更明了个中意境呢？子敬解释道。
　　夜凉如水。一身素衣在风中瑟瑟拂动；而我的躯体，也不自觉地僵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