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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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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十二点半,宿舍园区的大门早就过了开放时间。好在朝东的后墙那里有个洞,是学生们为了方便拿外卖弄的。沈扬清踩着那个洞跳上墙头,往下一跳,刚好跳到自己宿舍楼门前。
209号寝室,室友们都已经睡了。
他们宿舍很安分,玩游戏的就他一个,其他人既没有游戏也没有女朋友,过着早睡早起的日子。沈扬清每次回去晚了都会把其中一个弄醒,讨来一顿臭骂,所以有时候他索性打地铺住在韩笑宿舍里。
钥匙插进锁孔的一刹那,沈扬清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
空荡的回廊里亮着灯,没有人跟着。
就像韩笑说的那样,这三年里他一天比一天神经质,就连去澡堂脱得只剩一条裤衩了还觉得有人跟着他。
“扬清,今天有月食!我们去湖边拍照吧?”
“扬清,昨天下了很大的雪,再不去拍就化了。”
“我今天要穿裙子,你帮我抗三脚架吧。竹海最适合红裙子了。”
“唉……镜头坏了。扬清,今天我要翘课去买镜头,老师问起来就说我回家了。”
“扬清,明天我三点半就要上山拍日出了,不许起不来啊。你要是敢睡懒觉,我就一个人去,绝对不会等你的。”
“扬清——”
就像这样,日复一日,这些声音时时刻刻缠绕在他耳边。何绘跟他一起去的每个地方,一起拍的每张照片,本来应该是很美好的回忆,现在却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沈扬清躺在床上,眼前出现何绘留给他最后的背影。
那是六月底,华山上却风雨大作,凉意侵人。这是天气预报里最后一个雨天。
何绘说,明天清晨一定会有很多人去拍日出。为了抢到好位置,她一定要提前出发上山。
“晚上去不安全,再说日出拍不拍不就那样吗?”他一脸没趣地玩着手机。
“你和我一起去就安全了呀。”何绘蹭过来从背后抱他,“别露出那种脸,难看死了。你就不能向我的爱好妥协一次吗?我都陪你打游戏了。”
“你打的又不好。”
“那天没我你早就死了好吗!”何绘一把抢过他的手机怒道。
“你一个奶妈往前冲什么冲啊,给我拉了那么多怪,我打的完吗?还有理了你。”
何绘委屈地瞪着他不说话。
“……好吧,那就陪你去咯。”
“约好了啊。不许磨蹭,不许睡懒觉,要不我就把你的游戏账号删了。”何绘得意地威胁道。
他极其敷衍地应了一声。
然而就在第二天,他又不负重望地睡过了头。起来的时候何绘、何绘的相机、何绘的三脚架都不在房间里,床头只有一个粉色的手机。
故意不带手机?生气了不想联系我?他这样想着,倒头又是一顿猛睡。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七点,何绘还是没有回来。他穿上衣服赶紧往峰顶走,赶到的峰顶的时候,那里聚满了人。危险的预感在心里急剧攀升,他拨开人群,看见了悬崖边上的三脚架和相机。
“何绘!”他大喊。拥挤的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她不在那里。沈扬清感到一阵晕眩,无措地看着人群。
“我们也是刚来,不知道情况。”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好像是有人掉下去了,你是她男朋友吗?”
“这个是男朋友啊?怎么没和她在一起……”一个纤细的女生对她的同伴小声说。
一旁妆容艳丽的女人轻轻捶了她丈夫烦胸口,甜甜的嗓音小声抱怨道:“我就说山上风大不安全,你还非要上来。”
“哎呀,”五大三粗丈夫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你别担心嘛。那人是一个人来的,你不一样啊,有我和你在一起呢,不会让你出事的。”
“听说还是个学生,真可怜……”
沈扬清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烦杂,像是什么东西要爆炸一样,再也听不进任何话。
他不敢走到悬崖边往下看,怕看到何绘四分五裂的身体。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群人中间,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质疑和指责。
“报警了吗?”他问那个年轻人。
“已经报警了,警察一会就到。”年轻人说。
之后的事情就像所有人看到的那样——搜救,送医院,确认死亡,比对身份,通知家属,遗体告别,火化。
一个人来到世上要用十个月,离开却只要几秒钟。
在这十个月和几秒钟之间,人要成长、学习、工作、相爱。
何绘父亲手里的啤酒瓶咚地砸在脑门上的时候,混着玻璃渣的啤酒和血一起从他额角流下来。倒不是有多疼,就是被那些东西糊住眼睛很难受。他刚要去擦,脸颊上啪地又挨了一个耳光。
读书人发起脾气来是很可怕的。
眼镜早就飞了出去。高度近视的视野里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拼命拉着另一个模糊的人影,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声在喊住手。周围愣着不动的人影也动了起来,有人帮他捡起眼镜,有人按住他额角的伤口。
沈扬清擦掉眼前的啤酒和血,看清了何绘父亲那张斯文的国字脸。
他们是邻居,何叔叔从他四岁起就认识他了。上小学前,他和何绘的裤子都是混着穿的,何叔叔知道也当做不知道。初中以后,两个人整天呆在一起,何叔叔知道也当做不知道。高一,何绘对他表白,他接受了。何叔叔还是知道也当做不知道。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我们走。”
何叔叔没去看他,转身拉着何阿姨离开了。
沈扬清在医院的过道里坐了一夜。
那时候的他不像现在一样烟瘾、颓废,连借酒浇愁都试过,只能靠睡觉来逃避现实。但他不可能真的睡着,就在半睡半醒之间那么吊着,整个人像磕了药一样昏昏沉沉,直到刚看到新闻的韩笑从H城赶过来,出现在他面前。
韩笑的手掌在他眼前晃到第五下的时候才把他晃醒。
“扬清,跟我走。”
“去哪?”
“网吧。”韩笑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等你玩累了再带你回家。”
沈扬清走得很慢,目光游移在地面和天空之间的任何一点,就是不好好看路。过红绿灯的时候他被马路牙子磕了一下,摔在韩笑身上。
“真行啊,多久没吃饭了?”
沈扬清不理他,站直了继续跟着走。
他们在网吧没日没夜地疯玩了三天。韩笑这个二流玩家竟然带着沈扬清建了个小号,从零段一直打到全网全服第七名。
鼠标和键盘的声音充斥着耳朵,香烟的味道弥漫在鼻腔,当“胜利”图标跳出来的时候,沈扬清戴着耳麦大笑起来。笑了一会,他累得瘫倒在转椅里。
“老韩,我不行了。”
“这就不行了?前面还有六个队呢。我跟你说啊,你看这个第三名,俩人ID都取得这么二,肯定玩的不怎么样。找他们试试?”
“回去吧。”
“去哪?”
“回家。”
韩笑摘下耳麦看着他。
对面的人头发被汗水打湿了,刘海和鬓角贴着脸垂下来。格子衬衫上全是酒污和血渍。额头上包着一块染了血的纱布。
韩笑摇头:“我先给你找个地方洗澡。”
韩笑找的酒店离机场不远,他们从市中心打了四十分钟的车,司机看车上有个沾了血的人也没敢一口价,老老实实打了表。
“你先去洗澡,我把回去的机票订了。”韩笑说。
沈扬清嗯了一声,反锁上卫生间的门。
房间里的电视正在播报当天的要闻,华山游客坠崖的事情已经被更加重大的新闻事件盖了过去。浴室里传来水声,韩笑打开电脑查看当天的机票信息。
半个小时过去了,水声还在继续。
“还没好吗?”韩笑问道。
“机票我下单了。一会你衣服就先穿我的。”
没有回答。
韩笑感到很奇怪。假如有人在洗澡,浴室里的水声应该是有变化的,而现在的水声更像是空开着水龙头浇在地上。他皱紧了眉头。
“扬清,没事吧?”
没有回答。
他一脚踹开浴室的门。
里面的人跪在浴池边上,手腕拉开一道口子,血混着热水流向下水道。血量不大,看起来像是刚划开。一把四公分左右的水果刀被他握在另一只手里。
“沈扬清!你他妈疯啦!”
韩笑赶紧关了水龙头,掐着受伤的手腕想把人拉起来。沈扬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老韩,你别管我。”
他的脸垂下去,长刘海遮住眼睛,额角的伤口再度开裂淌出血水。韩笑心里的火一下子烧了起来。
“谁爱管你谁管你,我他妈还就算了!你这是干什么呢,啊?水果刀自杀?太逗了,一个大老爷们,自杀给自己手腕上来这么小一刀,你绣花呢?别作了,你这样死的掉吗?在等谁冲进来救你啊?”
他骂得喘起气来,一边骂一边还要拿衣服裹伤口。沈扬清一动不动地由他折腾,偶尔眨一下眼睛。
韩笑折腾完了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脆生的巴掌,指着他说:
“你要是还想活,我可以帮你。人一辈子遇到什么困难都很正常,咱们一起走出去。但你要是想死就别磨磨唧唧。你要刀我给你买把大的,你直接往脖子上砍,别给我看见。”
沈扬清一直记得韩笑指着他鼻子说的这些话。大半夜躺在床上想到这件事,把脸蒙在被子里笑得一抽一抽。
老韩是个有意思的人,能把任何悲伤的事说得和相声一样。要是没他在,自己的生活大概会少很多乐趣。
就在他陷入回忆的时候,一个电话把他拉回了现实。
一个没见过的号码,180开头,看上去是校园移动卡的卡号。
“哪位?”他压着声音问。
那边沉默了很久,开口说道:“学、学长,加入新闻部的事,我、我还想再和你谈谈。”
“你神经病啊,大半夜的谈什么谈?”
沈扬清低声大骂。
既然下了半夜打电话的决心,也就做好了被劈头一顿骂的觉悟。
电话那头的学弟一改当天的唯唯诺诺,坚持道:“学长,我、我想这些话还是要、要尽快和你说,是很、很重要的事,我在静波桥上等你,请、请一定要来。”
然后挂断了电话。
想发作又怕吵到室友,沈扬清只好在心里赌气。尽量安静地起了床穿好衣服,跨上他那三个月没打气的坐骑往静波桥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