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魂街》紫迹

13、小雅

　　文学院在J大西北角。穆海潮新官上任不认识路，在副驾驶那位人渣的指导下绕了不少弯，终于在西北停车场安顿下来。
　　穆海潮这人倒车属于一把头，一把头倒好了就是好了，歪了也是好了，绝对懒得倒第二次。他车上还有个倒车影像，是黑老二掏钱给装的，怕的就是这人倒车没轻没重，撞坏了还得他掏钱修。
　　昨晚的雪下得太大，难得地在路上积了起来。倒车影像里只有一片白色。
　　突然，白色的影像里蹿出一只黄黑的虎斑猫，冲着摄像头就扑了上来。穆海潮一愣，赶紧踩刹车，虎斑猫也好像不怕似的，两只爪子一直扒着车屁股不肯下地，还伸出软软的舌头去舔摄像头。
　　沈扬清觉得这只猫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穆海潮说，它要是一直挂我车上挡我牌照，就不是罚款的问题了。沈扬清打了个哈欠，说本来也就不是你的车。穆海潮觉得他说的很对。
　　然而两人刚打开车门准备下车，那只猫就立刻跳了下来，一扭一扭地走到一旁的年轻人脚边，拿毛茸茸的身体蹭着他的腿。年轻人穿着藏青色羽绒裤，虎斑猫的爪子一下就把它勾破了，白色的羽绒飞了一地。
　　年轻人苦恼地把猫从腿上拔下来，可没过多久那猫又盘了上去。他只好尴尬地拍掉了裤子上沾着的羽绒。
　　沈扬清一抬头，惊讶地“咦”了一声，指着那猫说：“老韩？这个是你新买的吸尘器啊？怎么吸裤子上了。”
　　年轻人看到他也愣了一下，很快又变成了担心的口吻：“扬清，你昨天晚上没回宿舍吧？给你室友打了电话都说不知道你去哪儿了。”
　　沈扬清拿手指了指穆海潮，说我和我们院穆老师在一块。
　　韩笑有些警惕地看了一眼正蹲在地上逗猫的穆海潮，小声问：“以前没听你提过，怎么突然就跑人家家去了？”
　　沈扬清得意地笑了两声说：“要跟老师搞好关系。我这不都快挂了嘛，让老师给我通融通融。”
　　韩笑冲口而出：“搞好关系也不需要睡在老师家里吧，为什么不白天请吃饭呢？”
　　他说得很大声，估计十米之外的人都能听见，幸好一大早的十米之外也没什么人。
　　这股没由来的醋味让穆海潮逗猫的手突然停了一下，没过多久又继续拿着枯草在虎斑猫眼前甩动起来。他逗猫逗得很认真，好像正在进行一项科学观察似的。
　　沈扬清说，你小点声。白天也请了，没聊够，晚上接着聊。
　　“下次要请老师就给我打电话，我陪你一起。”韩笑说着，伸出手去给他把遮住脸的围巾松了松。
　　这人全身都是羽绒服，身体一动就像个放气的充气枕一样，发出噗的一声。腿上的羽绒又飞了出来，搞得他像个逃难的。地上蹲着的穆海潮看到这一幕微微挑了挑眉毛。他刚一撒手，那只虎斑猫就兴奋地去扑空中的羽毛。
　　沈扬清赶紧推开他，别过脸说：“不用了，你快回去上课吧。”
　　韩笑在外人跟前被他这么一推，竟然有点不知所措，只好低下头去整理着装。其实他的着装没什么好整理的，该扣的都扣上了，该拉的也都拉好了，实在是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刚好学院楼上的挂钟传来八点的钟声，他趁这个机会说了声要上课了，就往医学院的方向走去。
　　那只虎斑猫见他一走，立刻使出浑身解数从穆海潮魔爪里逃了出来，像敏捷的豹子一样蹿到韩笑身边跟上。
　　穆海潮站起来的时候抖了抖衣服，拍掉逗猫时沾上的雪块和杂草，说：“告诉你朋友，这猫最好不要养了。是个人偶，而且不受控制。万一哪天出了事就是大事。”
　　“我这朋友以前还养过蟒蛇。”沈扬清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的马路上，晨间的天光斜射下来，照出一个单薄的轮廓。
　　“人偶和蟒蛇不一样，”穆海潮一边锁车一边说，“没有心的东西，再怎么养也就只是个东西。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长生吗？黑老二管他叫干儿子。”
　　“记得，说是三岁半的时候不见了。”沈扬清拿大衣袖子擦了擦镜片。
　　穆海潮冷笑道：“不过其实黑老二也没真拿他当儿子。他只不过想找个长生的躯体供他寄放灵魂，好让自己的生命一直延续下去。”
　　“有没有心要看谁养——那只猫就是力气大了点，还是很可爱的。”沈扬清低头踢着路上冻成冰块的积雪，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这个长生后来去了哪里呢……”
　　穆海潮摇摇头，指了指校园北面隐隐的青山，说，也许在那里面变成了一棵永生的树吧。

　　黑老二为了请这顿饭是摆了十足的排场。W城市中心有一家360度湖景酒店，带一个玻璃阁楼，阁楼里是一间精心布置的包厢。
　　黑老二说，都是为了还穆先生把他带进返魂街的人情。
　　说归说，他一个口口声声要还人情的却坐在主位上，腿上还坐着个高个子的咖啡色短发女孩。他把女孩搂在怀里，客人还没来呢，他就伸手去捞桌上的小番茄。自己吃一半，剩下一半喂给那女孩。女孩面无表情地张开嘴，含住番茄，又面无表情地吐掉。黑老二那公鸭嗓就嘿嘿地傻笑起来，不厌其烦地给那女孩喂番茄，最后一盘番茄只剩下一颗，黑老二管这叫九九归一。
　　穆海潮带着沈扬清走进来的时候，黑老二正在喂那最后一颗番茄。穆海潮笑盈盈地问他，这是新女友？
　　黑老二那银色面具就抖了一下，一双骨节粗大的手扳着女孩的脸让她转过去给穆海潮看，说：“没换，还是小雅，我们俩可好着呢你别瞎说。”
　　穆海潮又笑，说，我刚才看错了，小雅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这两人每次的见面都是同一个套路——刚开始的时候气氛必须是融洽的，至少也要假装是融洽的。否则后面谈崩了就不是翻脸不翻脸的问题，你亮刀我亮枪，你我必须死一个，否则这饭就算没吃完。
　　所以两边的部下们注定是吃不下多少东西的。穆海潮心是宽，每次都不带多少人，可他那说上来就上来的脾气没有谁吃得消。他就像是一只随时会睡醒的狮子。
　　部下们望着黑老二，黑老二瞪着穆海潮，穆海潮谁也不看专心吃菜。
　　唯一游离于剑拔弩张的气氛之外的大概只有小雅和沈扬清。
　　心情相似的人是很容易相互吸引的，就比如现在。
　　小雅伏在黑老二耳边说想去洗手间，踩着高跟就出去了。沈扬清对穆海潮说，烟瘾犯了想出去抽一根，穆海潮挥挥手说去吧。
　　两人就在铺着金色地毯的狭长过道里面对面地遇上。
　　沈扬清靠在贴了牡丹花的墙上，两根清瘦的手指夹着一根快要烧完的烟。小雅在他对面的墙边站了一会，盯着自己的鞋尖说道：“黑老二刚才跟我说，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沈扬清吐着烟雾说：“他一定是记错了。”
　　小雅十分认真地摇头：“他说见过就一定是见过，你要小心，这人不是什么善类。”
　　沈扬清笑了：“我觉得他对你挺好的。”
　　小雅不吭声了，咬着浅橙色的嘴唇，把刚刚在洗手间补上的唇彩又咬掉了一半。她靠过去，拿手指尖撑住沈扬清背后那面墙，低头说：“你是在挖苦我吗？”
　　“不是。”沈扬清踩灭烟蒂以示真诚，“一个强大的人对别人都心狠手辣，偏偏对你好，这不是很幸福吗？”
　　小雅抬起头的时候眼眶都红了，沈扬清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能让她激动成这样，只好说：“我的意思是，黑老二这人其实不错，只不过和穆先生特别不对盘……”
　　“有没有人说过你特别假？”小雅侧着头，一双琉璃似的眼睛里写满了讽刺。
　　沈扬清玩着手里的打火机，看着火苗蹿高又消失，消失又蹿高，认真思考起来，最后说：“有。”
　　“你觉得站在面前的人非常不幸。但你和他既非亲又非故，说出他的不幸也许还不得不帮助他。所以你选择装作不懂他的不幸，这样你就能置身事外了。”
　　小雅笑着笑着就哭了，两行眼泪挂在刚补好的妆容上，嘴角和眼角却还保持笑着时的僵硬弧度：“我现在不得不坐在黑云怀里，但更早的时候，我是坐在穆海潮怀里。那是个比黑云还要可怕的人，所以我很庆幸他对我不再抱有任何兴趣。”
　　“是吗。”沈扬清转过脸去揉了揉鼻梁上眼镜架留下的凹坑。
　　“虽然我还不清楚你到底是谁，但穆海潮感兴趣的人绝不可能没有故事。”小雅还特地换了个方向站到他跟前，扳过他的脸微笑着说：“沈扬清，我的结束，很可能就是你的开始。”
　　沈扬清把打火机的火苗开到最大，猛地按下，那火苗就蹿上了他的手指。
　　“太遗憾了小雅，我还真没有多少故事。”
　　他们站在离包厢不到十五米的地方，包厢的门关着，现在又被人从里面打开。穿着黑色兜帽的老三探出他那光溜溜的脑袋来，说：“二位休息的怎么样了？黑老板在里面等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