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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盘月有主(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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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远的钟声徐徐传来,伴着朦胧的月光,化在浓郁如墨砚的夜色里。岐山东房,笼罩在一片黑暗中,两个侍卫在院门口来来回回地巡逻,警戒森严。
侍女如同平日一般端着汤药,走上前来。面容掩藏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楚。
“两位大哥,二公子吩咐我准备了一些上好的汤药,给将军送去。”
两个守卫对视了一眼,让了条路放她进去。进了院门,左拐右拐经过几道游廊来到房门前,便见门口有一髯夫,盘膝席地而坐,一手撑腿,另一手紧握长刀,刀尖点地。听到来声,抬头打量了她两眼,继续闭目养神。
侍女被他的眼神威慑,垂着头战战兢兢地走上前,经过他身旁时,隐约有阵阵铜铃声传入其耳中,似曾相识。
大汉紧皱眉头冥思苦想,骤然忆起那日竹林中女子脚环上的银铃,倏地睁开双眼,大刀挥立,砍向欲推门而入的侍女:“小妖女,这次还逮不到你?”
段晨风安静地躺在床上,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隐隐有虚弱之感。
阿瑾给他喂了药后,撑着脑袋瞧了半晌。她始终不能将眼前这个面容俊秀的男子和子修口中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联系到一块去,不过又忆起当日这人面对她的招数从容不迫的稳健模样,当真像是从修罗场中走过几回的。
“军人应该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而不是现在死在这里。暂时放过你吧,大将军。”阿瑾自言自语道:“不过,我阿瑾也不能白白让你欺负。”
说着她拿起书桌上的一只紫毫笔,蘸上墨,歪着头思考半响后,终于提起笔往静卧之人的面上靠去,在笔尖几近触到此人的鼻尖时,皓白的手腕却突然从被擒住。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还来不及细看,就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被躺在床上的人牢牢地禁锢在怀中。此时他锐利的眼中哪还有方才虚弱无力的样子。
再愚钝的人也该明白现在的情况,更何况她还并没有笨到那种地步,此时对方审视猎物般的眼神已明确地告诉自己一个事实。他为她设了个圈套,她不仅踏了进去,还自作聪明地主动踏了进来。
“将军为寻我竟能大费周章到这地步,可真是阿瑾的荣幸。”
“阿瑾。”段晨风挑眉:“你的名字?”
他问得随意,可正是漫不经心的神色彻底激怒了她,她面色骤冷:“是又如何?与将军何干?将军若是为报当日之仇使下此计,如今我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直接动手吧,无需说这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段晨风无奈地摇摇头:“小小年纪,做甚么总是把杀伐挂在嘴上。我也就是想看看几日前初次见面就行径大胆的小姑娘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笑得戏谑:“躺在我怀里还不自知,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
阿瑾初时不解,而后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借此来回应初次见面时她强吻他的那件事。到底是个姑娘,虽然段晨风只是单纯钳住她,并无一丝逾距,可明显地调笑意味,还是让阿瑾止不住羞红了脸,但她仍是故作镇定,回道:
“看够可以放开了吧。现在这样,我和将军都很累不是?”
闻言,他思考了一阵,回道:“阿瑾姑娘说得有道理。”
说着段晨风渐渐松开了她,阿瑾指尖撵着细碎的毒粉,预想在重获自由的那一刻看准时机趁机脱逃。却不料,还来不及抬手,胸口处就被轻轻一点,又重新动弹不得。
“在下确实很累,多谢阿瑾姑娘提醒。”
阿瑾气得双颊泛红,索性闭上眼不去看他。段晨风此时也敛住笑,一双眸子直直地盯着阿瑾的脖颈处,幽深如墨。屋内安静地连空气都几近静止,仅于桌上的熏香不知疲倦地缓缓冒着青烟。
“这么说这几日你们大闹岐山全是演戏,只为引我出来?”沉默终于被打破,阿瑾不甘心地问道。
回应她的是几声轻咳,她便自顾自地说起来:“你真无聊。”
段晨风期间一直摆弄着桌上的茶杯,闻言剑眉微挑,唇角上翘:“也不尽然,托姑娘的福,我还是吃了两天的苦头,自然要费些力找出元凶。”
“堂堂镇国大将军,竟然心胸狭窄和无聊到这种地步,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段晨风轻笑,还没来得及回话,一道刺眼的光从窗口闪出,直冲他的方位而来,他偏头堪堪躲过,再回首,只见一抹绿色的身影跃出窗口,床榻上此时已空无一人。
他摇摇头,端起杯盏饮下一口茶,苦涩的味道沁入鼻喉,不由让他眉角轻皱。竟没想到这青州之地的茶,也是这般。
食之入苦,弃之蚀骨。
木门从外被推开,来人摇着折扇,嬉皮笑脸地道:“到口的猎物再放出去,可不像是大将军你的作风。”
“不急。”他粗粝的指尖摩挲着杯盏的轮廓,仰头一饮。
来日方长。
峄山脚底,树木森森,藤蔓蜿蜒,和煦的阳光常年被枝桠与岩石阻拦在外,只偶尔放出日光斑点。多年的潮湿阴暗使此处成了奇草毒物的聚集之地,蛇虫鼠鸟随处可见,青州城内哪怕是鬼谷之人也不敢随意在此处逛上一圈。
此刻,无人之境千毒壁却出现了人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声从此处断断续续地传出,彻天的愤怒与痛苦在无间的峡谷中串游回荡,却丝毫没有扰到其余山中人的清梦。
须髯客被胳膊粗的铁链牢牢铐住,动弹不得。阴冷之气从每一处裸、露在外的皮肤侵入体内,他不由嘴唇发白,四肢无力。毒虫遍布全身,不远处一群毒蛇也同样虎视眈眈,亦使他精疲力竭。
已经四个时辰。在追着那女子离开后不久他便发现自己中计,亟亟调转回头,不料因分神正中对手招数,被困至今。想着山下将军和祁公子的境遇,他又在心里暗骂自己鲁莽的个性,紧握双拳意图挣脱铁链,却仍是纹丝不动。
这时,敏锐的听力让他注意到了愈来愈近的笑声,他抬头,繁杂的藤蔓后渐渐现出两道身影,黑暗中看不清楚样貌,但身形却让他此生难忘。
“漠北快刀,也不过如此。堂堂四侠之一,却连个年轻你二十来岁的女娃娃都敌不过,看来你和你家那位将军一样,名过其实。”
阿瑾在离他三步之处停下,拿着根绒草远远地挠着他:“之前不是张口‘妖女’,闭口‘纳命来’吗?那盛气凌人的模样,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怎么,现在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须髯客不屑地嗤笑了声:“我须髯客向来只敬重强者和光明磊落之人,就凭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和手段,也配?只是想在绿衣姑娘面前给你留点面子罢了。废话少说,快把解药交出来,否则日后我西楚赤羽军十万男儿定踏平你鬼谷,教你后悔莫及。”
阿瑾闻言,也不恼,这话她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回,十多年了,已没有丝毫杀伤力。
她娇笑着扔掉手中的绒草,拿出一颗药丸在须髯客面前晃了几圈:“你这呆愣脑子定看不出这是什么吧,我就勉为其难同你解释一番。这药丸呢,叫做相见欢,是用五种毒草的汁液提炼而成,服食者白天如入流金之地炽热难当,夜晚如身旋冰窖刺骨难熬,冷热交替,蚀骨锥心整整七日后。”
她顿了顿,故意在须髯客面前做出夸张的动作,继续说道:“便会爆体而亡,七窍流血而死。大胡子,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
“妖女!”
她似恍然大悟,接着说道:“不对不对,这不是我前些时候给你家将军服用的吗?算算时日,今天不恰恰是第七日,好像没几个时辰了吧。”
须髯客疯狂地拉扯着锁链,金属刺耳的撞击声在山谷中回荡不歇:“你究竟是何居心,谋害将军的罪责可不是你能承担的。有什么冲着我须髯客来,将军身肩国家重任,你何必故意为难?”
“你对你家将军很忠心?”阿瑾摆弄起鬓角的秀发,垂眸思考了一阵,灵动的眼睛散发出慑人的光芒:“不过看样子他好像并不很信任你。”
“你什么意思?”
她不答,只是突然一掌击中须髯客的胸前,趁机将方才的药丸塞进他口中,再拍击他下颚逼迫他咽下。
接着拿出另一颗药丸放到她手中。
“这个可是唯一一颗解药,从这里到岐山最短也要两个时辰,能不能及时赶到救你的大将军,可要看你的脚速了。不过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行的愈快,毒、药在你体内就蔓延地愈快,等你到尧山,就没几个时辰可活。
这药,只能救一个人。既然你如此忠心,不如就让我看看,待明日日出之后,是你活,还是将军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