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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往昔 ...

  •   也不知在外停留了多久,只觉得风势渐大,受了风寒的人最后还是被萧侧拉回了室内,乍见不识字的清风将玉笺吹落在地,萧护也无多想弯腰去拾,目光落在笺上陈旧字迹上的那瞬间,脑中昏了昏,全身如遭雷殛般地僵直住,触及玉笺的长指微颤,竟无力将它拈起。

      跟在他身后的萧侧诧异地替他拾起了玉笺,好奇的目光匆匆从笺上划过。霎那间,寒气从他心头急速扩散,又如冰水淋身,直似一具人形冰雕。

      看清字迹的那一瞬间,萧护只觉得自己脆弱的心脏忽地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同样突然地狂跳出猛烈的节奏,像要跳出胸腔的决绝,像要随着止不住的咳嗽一起迸出喉头……咳声像悲鸣一样绵长不歇,咳得他喉间痛似火炙,喘不上气来,逼得他非要拼尽全身之力才能凝住心神,不让它飘散。

      直到萧侧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一如他幼时般轻轻抚拍后背……熟悉的感觉让他如幻海沉浮中抓住了浮木,渐渐冷静了下来,渐渐抑制住了咳声,重新戴上了被急咳打破的平静面具。

      萧侧注视着那张平静有如夏日无风池塘的脸庞,一度狂乱的情绪隐藏在这副冷淡沉着、无人能读的面具后面,没有人能穿透他为自己编织的茧,他把他的弱点深藏于内。

      一切又恢复成原样,就好像方才发生的事仅仅是旁人的幻象错觉。只是他苍白双颊上不正常的绯红,证实了之前他曾一度失控的事实。

      不清心寡欲,便活不过而立之数么?若没有常人的悲欢喜怒,那与死又有何区别呢?他轻笑,空相你说错了,我虽具慧根,然尘缘未尽,执念太重,妄念太深,既无信佛之心,亦无慈悲之念!方才心头那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连空气中,都似染上冰寒凄怆冷冽之意。却反倒让他有了活着的感觉。那痛彻心肺的感觉,让他深切地意识到这具残破之躯依旧苟存人间。

      眼光扫过萧侧指间紧紧拈着的笺纸,往事本应逐尘随日月而缈,偏偏这陈旧的笺纸又把深埋心底的伤疤揭开,那细细密密的痛,犹如身处荆棘丛中。他无法否认,他曾经怨过,恨过,也试着谅解过,但从未有今日之惊心。原来,这世上许多事不是自己亲历,就不能深刻体会。旁观者感受再深,也比不上亲身的体会。

      盯着他那抹刺眼的笑,心中焦虑的萧侧不禁有些忿恼。这笺纸究竟从何而来?转眼扫过几案,拂乱的书页依旧在风中轻轻摇曳。跨前一步,将笺纸随手夹入合拢了书册,陈旧的封面上《搜异记》三字让他呆了一呆。面对命运的捉弄,突起的无力感令他皱紧了眉头。

      “我只是随手拿了本,还没来得及看。”平淡没有起伏的话语从身后传来。萧护越过他缓缓站到书架前。喃喃的语调像是自语。“我想看看她平日里都看些什么。”没料到这随手所得,竟夹着亡魂的悲思与哀怨。

      死去的人就不该惊扰活着的人。萧侧皱紧了眉,原本淡定的眼光却露出锐利与警戒。他的忠心只给萧护一人。毫不犹豫将书册插回架上空档,将身侧入书架与萧护之间。“王爷,您该回东园休息了。”

      萧护没有动弹,或者说对他的话没有反应。修长的手指从一排排理得整整齐齐的书页上划过,在某本书上稍一停留,将之扯出。翻开书册取出的是张白玉香笺,染着岁月的黄迹,香气也早已荡然无存。惟有其上簪花小篆字迹依旧清晰如昨——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心有一动,抽出《搜异记》中的玉笺,两张并列在一起……

      莫名的,萧侧感到了寒意,自心头源源不竭地涌上,他怕,自今日以后,他将再也束缚不了,也保护不了眼前的人。若是往日,纵然看在他语气中的强硬,萧护也会依他三分。只是今日,与他拉锯的却是阴间亡魂,心有不甘的鬼魂身处黄泉却还想挑起阳间的风浪。他纵有要护得萧护平安之愿,却难掩无力之感。从很久以前,那个小小孩童就只会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只是他恨自己,竟无力展开羽翼,将那个孩儿密密保护,细细钟爱,只得眼看着他渐渐变冷变得无情变得淡漠无求,以至于把生命都视为可有可无之物。

      人死,不过是去了壳,会痛心的只有亲友。因为永远不能再见,难道这孩子要耗尽生命才能从这样的折磨中解脱?

      冥色渐近渐深,笼罩在萧护面上的暗影,让萧侧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可是,那在黑暗中散发着孤寂的身影仍让他感受到了他深埋心底的悲伤与凄苦。

      “你说。”萧护回首,从暗影里走出的他眸底蓄满求之而不得的痛苦。“在他们眼里,我算什么?他们的心里,可曾有我的存在?”他一手捏着父亲的“悼亡”,一手捏着母亲的“忆旧”。

      一直以来,父亲的眼光不曾为他停留,被视若无睹的痛苦缠绕着他的童年。他曾经努力地显示着他的天份,与他病弱的身体相迥异——娴熟的骑术、出色的武艺、夫子赞赏的文章,以期能用这些换来父亲的关注。他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却是刻意的冷落、一再的漠视。他做错了什么?他试图做一个完美的儿子,然而他的父亲从不在乎。可悲的是,他甚至没有一个得宠的兄弟可以迁怒——他是他父母的独子。

      “王爷——”知道他的痛和受过的委屈,萧侧闭紧了双目。要不要说呢?他犹豫,他挣扎,最后从咬紧的牙关中迸出:“其实,你父亲非常爱你……”

      “爱我?”萧护唇边扯出一抹淡凉的浅笑,还当他是无知孩童吗?眼眸中露出不曾说出口的嘲讽。曾经相信奶娘告诉他的,父亲是因为怕从他的脸上看到母亲的影子才避开他,曾经相信仆人说的,以为父亲天性不喜与人亲近才会疏远他……那个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即使面对死亡,留给他的也只是残酷的答案而非只字片语的关心。父爱,对他而言是那么遥远的东西……一心想要追寻那么奢侈的东西的自己,又是那么的可笑。

      萧侧急急启口,想要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犹豫了。这一犹豫落在他的眼里,放佛一颗石子落入心湖,荡起名为不安的涟漪,晃晃悠悠漾开去的水波触及了心中不曾深思过的疑惑,心思疾转,常是淡然而少有其他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讶异,“你!你知道?你一直知道?”他的锐利的眼中透露出惊讶和不信,击破了他平静无波的面具出现在他面上,随即又被恍然取代。

      “我是他派来的……”良久,低似自语的声音从萧侧唇隙中逸出,“在你还未出生前……”这是隐藏了多年的秘密,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的秘密。

      是的,在他还未出生前,他还是皇帝身边的“影子”时,他接受了皇帝的命令:暗中保护或者说是监视那个女人。

      他投身萧府为仆,他仅用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摸清了萧府的情况。然后乘着安王归来王妃受惊世子早产时的混乱,他显露了他的才能,于是步步高升,爬到了人人羡慕的萧府管事之位。

      他的才能甚至博得了安王的信任,直到那个时候,他的任务依旧还算进行得完美。虽然他发觉王妃状况不是很好,但对于一个即将为其他男人生下孩子,却发现自己丈夫活着归来的女人来说,精神好才是奇怪的吧?于是,他把更多的目光转到了早产的婴儿身上。

      原本,安王并没有怀疑,他沉浸在爱子降生的喜悦中。一个花了大半年时间才从死神手心里逃出的男人,养好伤回到自己家里,发现自己第一个孩子即将降临人世,怎会不欣喜万分呢?面对险些成为遗腹子的儿子,当真恨不得捧在头上含在嘴里。丝毫不曾起过疑心,这个孩子的父亲会是别人。

      事后想来,正是因为这样,那个女人才会更觉痛苦,她不是心甘情愿生下这个印证着她的不贞的孩子。这个孩子不过是她同至尊者的交易,换回她的自由,确保她家人平安的保证。从未想过这些最后的愿望也会落在他人算计之中。她只是个女人,没有远大的目光,没有男人的野心。她的愿望仅仅是平凡人心中的夫妻和谐,父慈子孝而已。

      多么渺小的愿望,却在旁人的算计下成为泡影。

      那留在宫里的一个月中,除了第一盅药汁外,其他的都是为了让她受孕而特制的。她也明白,她生下的儿子不可能是自己丈夫的。外人直道她是因为在宫中闻听丈夫死讯才病倒后宫,皇后因为怜惜她才留她在宫里休养了一个月,离开时太医宣布她是因为有了身孕才会易受刺激格外虚弱。她回萧府时玉骨消瘦弱不禁风的模样印证了他的诊断,旁人庆幸安王有后的同时也更加对此深信不疑。

      这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非但她的受惊他的早产省去了旁人或许会有的疑惑。甚至不用担心孩子长大后长相可能引起的怀疑,毕竟就是因为长得像皇帝亲妹,她才会被太后收在身侧。

      这本是万无一失的计划。即使是安王出人意料的归来,都不能破坏的完美计划。如果她没有自杀的话……安王世袭的爵位、那一方如帝王心头芒刺的兵权都会重归皇帝手里,或者说落在皇帝亲子手中。

      这本是一石三鸟的计划。可以除掉孝昭帝原太子,可以拿回兵权,可以得到想要的女人……只要计划成功就可以在保全皇家威信的前提下,清除后患。只差一点点,这个计划就可以完美实现,虽然现在也不能算是失败。

      萧护压抑不住的咳声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把他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这个计划算是成功了吗?昔日那位野心勃勃的帝皇的目的算是达成了。只是无法掌握的人心脱离了他预设的轨道,意外地偏向那个名为他父亲的男人,即使一再被忽视即使一再被冷淡。

      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吗?望着萧护欲言又止的神色,他平静地开口,仿佛刚才的他所透露的事情只是旁人的幻听。“王爷,您该回屋休息了。”

      目光凝在他的身上良久,萧护最终没有问出心头的疑问,往事知道的人很少,皇家的秘密没有人敢妄自猜测,也没有人敢胡言乱语。关于他的身世,他只从亡父病故前的遗言中,略知一二。实为帝子的他,却是母亲遭受凌辱后产下的耻辱之印,给他生命的那个男人,卑劣地想要以这种手段占取他父亲的所有。

      如果不是那个卑劣的人,他原也会一如寻常人家的子女,是父母掌中之宝,有严父的督促和有慈母的溺爱。他给了他生命的同时,又将不幸的童年强加于他。萧护低头扫过自己握紧的拳头,苦涩地放开。这么多年了,纵然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当年的主角早已随风而去。然而自己,然而自己……还是放不开啊!

      展开手掌,短促的生命纹线在黯淡残光中更是模糊不清,他的手当真什么都留不住吗?母亲死了,奶娘死了,父亲死了,接着是……好东西就像手中的沙,总是从指缝间轻轻流走,一粒也不剩下。是不是只要是他想要得到的,上天就会夺走,好让他一再地沉浮于失去的痛苦中?

      “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他喃喃自问,暗哑的声音只在他喉中低徊。

      “您说什么?”萧侧紧紧地注视着他的唇,他只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听见。

      “我说——”萧护顿了顿,眼光忽然明亮起来,没有迷茫,没有犹豫,只有瞬间的领悟。如果只要是他想要得到的,上天就会夺走,那么现在,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已经没有可以害怕失去的东西。他所要做的,他想要去做的,还有什么顾忌?还有什么能阻挡他?

      “我是说——”他眼微眯,隐去锐光,嘴角弯出一线弧度,然笑意未至眼中。“皇上已决定由萧育尚大公主了,如此大喜之事,我们也该准备起来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大公主下嫁萧育,他轻笑。好一招拉拢之计,拉不到他萧护,就退一步把萧家的分枝牢牢地握在手心里。他将眼光放在了窗外夕景上,天际有归巢的鸟儿从日影中掠过,天边的云彩边缘染上日光的亮色像是镀上了金边,美景如此。夕阳的余晖渐渐殆去,坐回书案后的萧护,让暗影藏去他的神情,他的心思。

      纵然萧护不说什么,萧侧也明了他的一句话已激起千层浪。只是这浪会将萧护推向哪里去呢?这已不是他所能猜测的了的。他明白,他说出那个秘密的同时,他已失去萧护对他的信任。因为他是他派来的人……

      在话未出口的那瞬间,他就明白对错只在一线间。且,无论对与错,他都不会有怨言。许多事一旦做了决定,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可是他的这一句话,是他多年前就想告诉那个孤独的少年的……

      谁也不知道。这句晚到的话,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就像没人知道萧护,此时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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