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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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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波园,原系孝昭帝所建别苑山庄,小巧而精致。惠文帝即位后,将之赐予安王萧令渊以示恩宠。当年那位英年早逝的安王酷爱此园,尤其是王妃陈氏病故后,一年倒有大半时间都逗留在此。此处一来离京颇近,二来又距封地青州不远,便于治理。
虽然只是个别苑,但出自皇家之手,自然不同一般。利用后倚离山,前临明阳湖的特点,临波园引水入园。湖面用水廊、小桥纵横相连。更有离山借景,湖光又平添山色之美。
行过跨水“飞虹”,在管事萧侧引领下,萧育进入西园。临波园分为东西中三园,东西两园各以“飞虹”、“翔波”与中园相连。东园是安王居所,西园是女眷居所……前后两任安王都对女色没有过份的爱好,林妃去后,西园就失了主人成了空园,平日里仅由管事萧侧着人打扫清理。想来他也有五年之久未入过西园了,只是不知今日安王怎会起了兴子流连此间。
一路行来,半是怀旧,他踏入了烟波舫。方才入室,先前一路行来的满目翠意生气瞬间敛于一室的幽静。“退而思”仍悬挂在原处,那是她的手笔。几上袅袅升绕着熏烟的香炉里,燃着的郁金苏合香,是她的习惯。她总喜欢在这间房里,坐在书案前,一手轻托香腮,沉浸在书册文字中渡过漫漫午后。原来,宁静平和的她并不因死亡而被自己遗忘,依稀模糊的倩影随着岁月流逝隐在了心底深处,只在不经意中,偶有念起。
“咳咳……”回忆被咳嗽声打断。循声望去,昔日佳人坐处,已被遇刺养伤的安王萧护所占。透过雕花木窗筛落的光影静静投在案上的金质印信上,反射着澄澈的辉亮。萧育知道,在这刻工繁琐的小巧印上只篆刻了一个“安” 字,这个“安”字,代表了手握一方兵权的男子所拥有的权势地位。
“堂兄,近来安好?”他一揖。此处摆设一如当年,丝毫不曾改动过,倒不是出于怀念旧人。他暗忖,只不过是那人懒得去改动罢了。
“你来了啊……”余音拉得长长的,温和好听的嗓音中又增了几分磁性。“前些日子阴雨连绵,不小心着了点寒,咳咳……”
“堂兄要保重身体。”他在一旁圆凳上坐下。面对着的人,凤眼薄唇,肤白而俊美,微微打褶的眉间透出一丝清冷。
丫鬟茵兰送上了香茶,安王抿了口碧绿香茗,这才问道:“有事吗?”
那声音冷淡漠然又平静,带着欺骗世人恍如不问世事的冷调子,仿佛天生如此,旁人学也学不到家。这个旁人,萧育苦笑,就是自己。对什么都冷淡,对什么都没兴趣,近年来,安王的毛病是愈来愈重了……
“昨夜,”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大公主决定驸马人选了。”
安王漠然地注视他一会儿,才道:“那可要恭喜你了。”
他默然,这个恭喜说得好生冷淡,害他都高兴不起来。细细凝视安王那有点心不在焉的俊脸,他一时也不知怎生回应。应该微笑着说谢谢吗?就因为他那么冷淡地恭喜了自己?浮尘在射入室内的阳光束中飞舞,一室的寂静令他渐渐坐立不安起来。就是这样,只要是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就常常会发生这样的情形,所以他才不喜欢萧护。
“谢谢……”极为勉强的道谢从他口中说出,“其实,今天打扰堂兄,除了这件事之外,还因为我听到了一些闲事……”克制!克制!八皇子的用心还未弄清,断不能意气用事就这样告辞离去。
安王微眯了眼,嘴角勾出淡淡的笑。“什么时候,你也打听起闲事来了?”
“我怎么会……”一时忘了收敛,萧育大声辩道,他怎么会去做那些三姑六婆的事?对上那双冷情的凤眼,忽地想起对面人的身份,才讪讪地压低了喉咙。“是陛下和公主说的……”
“陛下说了什么?”安王缓缓垂下微卷的黑睫,唇畔浮起极淡的笑意。
“陛下说……陛下独自会见八皇子时,八皇子折断了一支笔。”他又望了安王一眼,“陛下还说,不是一捆笔。”
“一支笔?”凤眸平静无波,略一沉吟,他沉静地问:“兄弟同心么?”
虽然早就知道安王思绪敏捷,但仅片刻就说出他的推测,仍是让他……很不舒服。“其利断金,就不知那个‘金’会是谁呢?”既然你聪明,就让你去猜吧。
安王举起茶盏再抿了口茶水,垂下眼眸忽语:“你可知今年北蛮雨水颇丰?”
萧育不明他所指,诧异地接口:“知道,今春公报上提到过。想来今年北蛮不必担心饥荒了。”北蛮自从数年前那场虫灾后,土地河流干涸已久,今年总算有了丰富水源,对耕农而言算得上是天大的喜事了吧?
“只怕未必。”搁下茶盏,安王掩口又咳了两声。对上萧育疑惑不解的眼神,他只是简洁地道:“祸福相倚。”
“难道久旱逢甘雨倒成了件祸事?”久旱逢甘雨人道是与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并列为人生四大喜事之一,怎生到了他的嘴里变成了祸事?
“北蛮与北境接壤,今年北境的草场想必是特别丰沃了。”安王幽幽淡淡耐着性子分析给他听,“经历数年干涸,今春多雨,加上即将到来可预期的酷暑……沉睡已久的恶魔又要复活了。”他轻启薄唇为未来敲下定论。
思绪飞转,“蝗灾?”萧育脸色一白,险些喷出刚抿入口中的茶水。他怎会忘记!那一年,在京城里被称为蚱蜢的小虫子,在北蛮摇身一变化为恶魔。所到之处,草木无存,那里过来的人说“这蝗虫遮满地面,甚至地都黑暗了,又吃地上一切的菜蔬和树上的果子。北蛮遍地,无论是树木,是田间的菜蔬,连一点青的也没有留下……”一时间,连千里之外京城的大街小巷上,都能看见一些逃难至此的乞丐风餐露宿听天由命,倒毙街头也不是罕事。记忆犹新,只是萧护不是术士,也不是任职司天监的官员,怎会说得如此肯定?
安王轻扫了他一眼,慢条斯理执起茶壶替自己倒满一盏茶,慢慢啜了一小口,好让茶香回荡在颊间。“旱涝交替,断流已久的呼伦河如今改道,加上冬季偏暖,春季早至,夏季炎热,持续干旱,有利于蝗卵生存,何况近几年土地撂荒较多。往昔大慕王朝少有蝗灾,不是因为没有,而是范围小且是‘土蝗’,偏偏那一年……”他一阵恍惚。
“那一年?”萧育追问,其实大慕皇朝蒙受上天垂爱,加上地理关系,除了辽河水灾,几曾见过这虫子成群似云蔽天之灾?当年遇灾朝廷除了拨银赈灾这一对策外,亦无他法。即使是赈灾之银粮,也有不少是延郡商人李豫蝉带头捐献。
“那一年究竟如何?”见安王心神不定,若有所思,他又追问一句。
“那一年……”萧护略为回神,纤长手指下意识摩挲起所佩戴的玉珏,却仍未把话说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萧育不耐烦的眼光扫过萧护手上的那块玉珏,恍如碧水又如何?生在富贵人家的萧育见多了比这贵重的珠玉。“堂兄究竟是因何得悉此事的,莫非有不方便说的缘故?”
“那一年,”萧护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北境也是旱涝交替之时,原本小范围的‘土蝗’不知为何变成了‘飞蝗’,这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暗暗叹息,这些他原本也不知道,那人说后,他还驳斥为谬论。直到灾祸临头时,才知道他错了,只是一步错,步步皆错,再也挽回不得……
“那么,”萧育迟疑了一下,“以前的办法还可以用吗?”
“鸡鸭?”萧护失笑,“当然,其实不止是鸡鸭可食蝗虫,连人也可以吃它呢。”此言不假,但不到饥饿难耐之时,少有人会去尝试。
“吃蝗虫?”稍稍安下心来的萧育,强压下涌至喉头的恶心,“那么,只要事先准备好,就没事了吧?”
萧护冷冷地扫过他一眼,“天祸在前,后面紧跟着就是人祸。”咽下热茶,他才再次开口。“北境的牧草若被蝗虫食尽,无草可逐的部落难免要来边境侵扰,近年来,赤真收服了其他两支部落,壮大不少。如要来犯……”他长声漫吟。
“龙瑶是怕朝廷乘机坐山观虎斗,断了他们粮援?”萧育毕竟不是笨人,萧护都说到这地步了,再不明白也说不过去。“所以他表明立场,也好将来对敌时不必担心腹背受敌?”那个其利断“金”指的是外敌,而非……望着安王平澜无波的神情,他恍然大悟。此事定是他一手操纵。人道他对世事漠不关心,却不知他早已将诸事安排妥当,身处庙堂之高,若真是万事不关心,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就连龙瑶一去北蛮五年也在他算计之内,旁有良师益友,少了太妃怂恿操纵,也灭去了他的野心贪念,在北方大地上自在地长大。
他安静片刻,方才说道:“我明白了,我这就进宫启禀皇上。”
“那倒也不必了,以皇上的天资,也应该想通了,倒是朝中为陛下准备选后之事……”他顿了一顿,“是不是先把八皇子受封策爵之事了一了?也可略博太妃一笑,难为她策划了那么久。”他举起茶盏遮去了嘴角的嘲讽。
“是。”萧育应声答道。这个人,幸亏不是他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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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育离去后,静寂又重新统治了幽室。渐觉疲倦的萧护一肘支在案上,似已小憩入梦。管事萧侧一行人到了门口,张望之下犹豫再三,还是挥退众人,自个儿接过吟虹手中的药汁步入室内。
轻手将药盅搁在红木案几上,不待他唤醒主子,几不可闻的“笃”声已将萧护惊醒。眼角余留的迷蒙瞬间转成淡淡倦意,“侧叔,是你啊……”萧侧入萧府的年月已久,二十多年的资历可以说是看着萧护长大的。他之于萧护,一如亲族,不是轻易会支使的。
“这药汁是按空相大师上次所留的方子熬的,可以清热化痰,宣肺止咳……”萧侧把药盅推向他,“我让夜雨看着熬的。”夜雨是跟了萧护十多年的小厮,忠心耿耿加上在萧护身边久了,对厉害关系也知晓一二。
瞄了一眼乌黑的药汁,萧护也不多言就端起药盅凑向嘴边,直饮尽最后一滴方才放下。萧侧随即递上清茶让他清口。他体质先天不足,后天又未能及时调理。对他的身体而言即使是一般的药材都可能有潜在伤害,常人随意吃下的东西都可能加重他脏器负担。所以身边的人一直很留意不让他有机会生病,但哪个活人没有生老病死?这次遇刺受伤反把他压制已久的旧病引了出来。
坐久了的腿隐隐有些麻木,他咳了两声踱到室外。斜倚舫栏,望着宽阔池塘中随风摇曳的青青荷叶,良久,他悠悠叹息。青色云锦长袍在风中微拂,提醒了萧侧暂忘的来意。
“王爷,还是回东园去吧。”不论萧护在外面是如何地呼风唤雨,在这老仆的心中依旧是当年他极力呵护的病儿。虽然天气暖和,但对于已经咳嗽不止的人还是乖乖回房休养才对。
萧护闻言,并未回头,阳光斜照在他面上,浓直的眉和挺直的鼻梁还有菲薄的唇,令俊美的他看上去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威仪,只是幽黯无边的眼里始终为寂寞所充斥。
萧侧暗暗叹息,王爷人并不难相处,只是一个受伤的孩子想保护自己,偏引得世人误会。世人只看结果,不问起因。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会变成令人讳莫如深的王爷,怎会没有因由呢?其实,只要你不触动他的禁忌,安王还算是个很好的主子……
只是,这些旁人劝不得的话,他却非说不可。“王爷,西园关闭已久,虽时有打扫,但终究久未居人,不适合您移宿……”见他缓缓回首,他止了话音。
只见他薄唇缓缓上扬,平静无波的眼神里却显出了相异的……
萧侧低头,在宫廷尔虞我诈的中,渐渐染上一身冷酷疏离的他、处在宫闱权利倾轧中心,谈笑间运筹帷幄的他,已有多少年没有露出那种表情了?
“侧叔,你说……”一贯清冷的话音却透露出主人少有的寥落,“当真是那样了吗?”
“怎么会呢?”萧侧连眼也不眨一下说着违心的谎话。如果他需要,他会把它当作真理一直这样说下去。可是,眼前的人毕竟是个成年人了,还能自欺欺人多久呢?总有一天他要面对事实,只希望那一天来临时,他已不会为此受伤。毕竟那样的结局不是自己想看到的。
他的谎言换来的仅是沉默,阳光斜照中的影子一如主人修长、寂寞,轻淡极不可闻的叹息声随着初夏忽起的风吹过舫间舷窗,拂动案上的书页,露出了其中的洒金玉笺,笺上惟有草书数字——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
沁园春
纳兰容若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长调。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天上人间,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