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浮生》夜惘

3、第二章 遇袭

　　天色渐渐褪成灰色，停了些许时候的雨丝倏忽又至，铅灰色的乌云阴沉沉地压在头顶上，随着大风吹来，乌云在低空变换着形状，偶尔在间隙中露出一线同样苍茫的天空。

　　“侯爷，这怕是要下大雨了。”平靖侯府的侍卫长葛方年驱马上前与萧育并驰，“我们是不是先去避避雨？”

　　“这是快到哪儿了？”萧育仰头望了一眼天色，只见灰云互逐，又是一阵夹着雨丝的大风吹来，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回侯爷，这前面的岔路左转两三里就是黎北城，不如我们先折道去那里避避雨？”葛方年心知萧育一意赶路，但看这光景，要继续赶路只会是欲速而不达。

　　萧育也明白这个理，点了点头，驱马左转，只见十数匹骏马一溜烟地朝那不远处的城郭疾驰。

　　许是大雨在即，天地间反倒是异样的安静。官道上只有荒草寂寂，在袭袭冷风中摇曳不定。

　　突然暮空中犹如长剑雪刃划空而过，电光猛地一闪，划破暗沉的乌云和混沌的天空。天地间忽而雪亮。数匹快马随之一闪而过。

　　“喀嚓……”一声暴雷从天穹之上徒然炸起，震得人耳鸣目眩，震得天地一颤。

　　那数匹快马所驰方向竟也是黎北城。

　　*　　*　　*　　*　　*

　　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青石板路面上，又纷纷溅起老高。被风一刮，升腾起的水雾似烟如幻。

　　然而站在檐下观雨的萧育心中却无半点闲情。换过干衣用完了饭，他就站在客栈廊下，望着仍不见小的雨势，低声问道：“这时节，怎会一连数日下雨？”

　　“侯爷也觉得奇怪吗？往年这会儿，固然有雨，却都是斜风细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哪像今年，阴雨连绵，难得见到老天爷开晴。”葛方年是萧育心腹，平日里总是跟随他左右，这次也没落下他。

　　萧育点点头，又颦起了双眉，脸上忧色更浓了几分。

　　葛方年见他不语，知他忧心何事。不由宽慰道：“咱们离京前那场大雨侯爷可还记得？听说把马回首那段山路给冲垮不少，八皇子若急着进京，如果走那道，怕是反倒要受阻了。”

　　“哦，有这事？”果然，萧育一听这话，忧虑的脸上总算如破云见日般浮出一丝笑意。马回首虽然山路不易驰马，但比绕山而行的官路要省了一大半路程，向来被视为进京的捷径。“我怎没听说？”

　　“我也是出门前，打听了一下京城附近的路况时得知的。”当时打听路况，也是为了推测唐楚二人的去向，不料现在用在了旁人身上。

　　“那山路若是能阻他一时半会儿——”萧育思量着，如此要赶在他前头返京，倒非难事。毕竟黎北离京城只需快马一日，而从马回首退回官路进京，却需双倍的时间。

　　欣慰地长叹一口气，总算没因为楚家的混帐事误了大事。

　　想起楚家，心思又不禁烦躁起来。那个楚燕从哪借来的胆，又没有国色天香的姿色，居然敢那样地拒绝了他这个侯爷。还理直气壮地说什么真心相对，说什么相守到老。听得他一股无名火起，这世间的好事难道全由她占了？激得他差点一意孤行，狠狠地打破她的美梦。真要是把楚燕带回京城，那当真要没处落场了。一路追来，不过是因了一再被拒的怨忿，他强要一个别人的女人做什么？他真心想要的又不是她！也亏得杜青峰一打诨，让他浑然清醒过来，藉此得以从浑水中脱身。

　　怒火炽燃，最近他是怎么了？行事一再只凭意气……心思乱成一团，拳头无意识地怒击廊柱。

　　“嘭……”地好大一声响。

　　葛方年吓了一跳，自从戴上了那串佛珠，可有好几年没看到侯爷露出恼怒之意。眼见侯爷的脸色从方才的晴天，一转眼间又布满了乌云，真个是比老天爷变脸都快。隐隐猜到他发怒的原因，却又不知从何劝慰起，一时间，只是仿效柱子默立一旁。

　　从拳头上传来的痛楚让萧育猛地一醒，他怔了一怔，长叹一声，收回了拳头，习惯性地改握住了左腕。

　　衣袖下，有佛珠颗颗。

　　那是……

　　思绪如风轻扬，穿越了重重雨帘，拂过了春花秋月，吹落了记忆一片。

　　那一日，记忆里连空气都飘荡着淡淡的荷香。假山奇岩下，小桥流水畔。分花拂柳，那回首的少女笑靥如花。

　　纤手如玉，将这串佛珠戴在他腕间。

　　“这可是我亲上镇国寺求来的，辟邪护身……”

　　“你若怒了，便静下心数数这佛珠。”

　　他心头狂喜，应允不已。他怎能不喜？亲上镇国寺！这是不是说明……她对他，对他其实……其实也是有意？

　　即使后来听她身边的女官莺莺无意间说起，大公主当时求了三串……

　　即使看到新帝也戴上了佛珠……

　　即使听说安王也收到了佛珠……

　　可是，时间流逝。

　　新帝手上的佛珠串早已被其他饰物取代。

　　而另一串，则从未在安王手腕上出现过。

　　只有他，只有他的佛珠从不离身。

　　这世上，又有谁比他更在乎她呢？

　　“侯爷——”立在一旁的葛方年忽然扑了过来。

　　他猛然回神，眼角闪过一道雪光，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葛方年推出了长廊，站到了雨中。

　　斜刺里射出的白光，落在了葛方年的左肩上。凝神一看，却是一黑衣人持剑刺伤了葛方年。

　　“来人啊！有刺客！”葛方年以肩挡剑，见没伤到要害，马上大声呼叫侍卫。

　　黑衣人一击未中，作势欲退。不料萧育已踏步上前，顺手拔出葛方年的配剑，直刺向他。

　　原本见一击不中又惊动了侍卫，认定计划失败想要逃跑的刺客，此刻见目标自行送上门来，心中一喜。放弃插在葛方年肩上的利剑，闪身避开萧育攻势，右手化为利爪，堪堪挖向萧育胸口。

　　萧育冷冷一笑，手腕一转，长剑朝那人手腕劈下，那刺客哼了一下，急忙收爪。险险地从剑下抽回手腕，虽逃过了断腕之灾，却仍被剑锋划伤，顿时皮破血流。

　　此时，葛方年已经反手拔出插在肩上的利剑，从背后攻上。眼见刺客要陷入夹击之中，不料廊檐上又跃下二人，一人返身拦住闻声而出的侍卫，一人挑开葛方年刺出的长剑，眨眼间，已拆了十数招。

　　受伤的刺客一过手便知萧育武功不弱，又见萧府侍卫一并涌出，情知一击不中，良机已失。虚晃一招，逼退萧育。长啸一声，跃上廊檐，其余二人紧跟而上，身似飞燕穿过雨帘，疾速逃去。

　　萧府侍卫正要上前追赶，萧育伸手将他们拦住。“不必追了。”这家客栈地处黎北城闹市，周围都是商铺民居。随便找户人家躲藏，再想找他们出来，少不了一番折腾。

　　此刻他没有时间奉陪。

　　“方年，你的伤怎么样？”他将长剑插回剑鞘，转过葛方年的肩头细看。

　　“不打紧，没伤着骨头。”一松懈下来，伤口马上疼得火辣辣的。忍不住轻嘶一声，“侯爷，这些人不是专门来行刺的。”他细细看了看手中的利剑，剑上已被他的血染红。“这可是把好剑，一点都不比我们府里的差……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铺子里出来的。”他别有深意地看看萧育。

　　“先进屋包扎伤口。”萧育放开葛方年示意他进屋再说。侯府采购的兵器，大都是京城老字号江家所出。同样的兵器，江家也供应着京城其他高官重臣。要从兵器上查找线索，也不是件容易事。

　　“一击不中，立即身退。”葛方年坐在椅上，让侍卫为他上药包扎。“看这行径不像是专门前来行刺侯爷的，倒像是临时起意，却不知是谁指使。”

　　“临时起意？”他讥诮地弯起薄唇，怕是人家看见了他失神的样子，忍不住一试身手吧。眼神冷凝，“至于是谁指使……”

　　哼！才刚从蛮地回来，就想兴风作浪吗？

　　可惜，世事已今非昔比，他若以为如今的京城还能像五年前那样任由他随心所欲的话，那他可就想错了。

　　五年前，天武帝英年猝死，皇朝上下一片慌乱。太子龙玠尚且年幼，七王却又各怀心思。一时间，群臣人心惶惶。甚至连忠于天武帝的保皇党也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国丈许百川为首拥立太子龙玠。一派却认为太子年幼不足以服众，拥立天武帝十三岁的庶子——宠妃梅贵妃之子龙瑶。

　　龙瑶是天武帝第四子，在他之前皇后曾诞下一子，后宫妃嫔也出过两位皇子，然而无一例外地夭折。最长也没能活过三个月。因此天武帝对于这个爱妃所诞之子视若珍宝，听从术士进言，为这第四子取了个偏女性的名字瑶。又认为“四”字不祥，改称“八皇子”，以避夭折厄运。一时间，所谓的八皇子享尽了皇帝宠爱。如果不是三年后，许皇后平安生下了嫡子龙玠，那么，太子之位也许就是他的了。

　　当时，太子派外有七王之忧，内有八皇子之争。许皇后面对这样残酷的局面，束手无策。急得一病不起，常常卧在床上拉着龙玠和龙瑾流泪不已。

　　而那时，他才十六岁。他的父亲无心政事，手中无权。他纵然想帮助他们，却也苦于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安王伸出了援手。

　　三十几年前，孝昭帝遇刺重伤，病榻前见太子萧令渊年幼，而长子萧令浦虽年长，母亲却是地位卑下的宫女，没有强势的娘家可依靠。不得已将皇位让给了手握重权的妻弟龙景南，即后来的惠文帝。几年后，京城发生疫情，惠文帝染病身故。由其太子登基，是为建武帝……然后是天武帝。这二十年间，帝位频频更换。而萧令渊一系与皇位再无缘分……

　　为了显示惠文帝对孝昭帝让位之举的感激与他的不忘前恩，更为了安抚萧氏一系。原太子萧令渊世袭安王，并赐予一方兵权，以示信任。同时加封萧令浦为世袭安靖侯。

　　因此，安王本是孝昭帝的嫡孙，是最可以名正言顺要回皇位的人，然而他却出人意料地向太子党伸出了援手。安王虽是他的堂兄，然两人并不亲近，他也猜不出安王此举目的。但不亲近的原因，他心知肚明，那是因为他妒嫉。妒嫉萧护在那人心中的地位，他永远追赶不上……

　　“侯爷？”见他沉思良久，葛方年低声唤道：“侯爷，心中可有底了？”

　　“嗯……”扯回飘远了的心思，“方年，京城就要变热闹了呢！”

　　安王一手将新帝扶上帝位，令八皇子丧失了称帝的希望。梅贵妃空有美貌却无识人之能。拉拢他不成，就只会暗中派人行刺他。偏偏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视若无睹仿佛于事无知的样子。刺客没伤到正主儿反伤了不少旁人。待到新帝登位大局已定，梅贵妃依旧受封太妃，龙瑶也仅被派去了北方蛮地。至此大臣被刺之事几乎不再发生。

　　现在，才刚要回京城。行刺之风即盛！可惜，萧育冷笑，当年他一事无成被贬蛮地，现在他就更别指望了。

　　吩咐方年了几句，让他早点下去休养。萧育屏退了左右，独处一室。

　　回首见室外夜色渐深，雨声渐小。不知从何处幽幽地飘来一缕琴声，明晦不定。许是哪家女客闲暇消遣，隔着雨帘，隐隐约约，仿佛一线亮光，穿透了沉沉夜色。

　　萧育凝神细听，但闻有人暗哑着声音和着琴声低唱，如诉如泣。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便忍把，从前欢会，徒顿翻成忧戚。
　　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殢云尤雨，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
　　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萧育低声和着。却是谁夜半酒醒？又是谁想起往昔情思，悔了当初，又望着将来？

　　歌声暗哑，不知是生来如此，抑或故意压低。不若少年的朗朗清音，也不若少女的婉转动人。不辨男女，听着只觉好似耳语，偏让人心思袅袅。

　　夜色更深，雨似渐歇。巷陌间传来更鼓的敲响，压过了渐悄的歌声琴音，一声……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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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宿雨已停。天色苍茫依旧，云层叠叠，不见阳光。但对于赶路的人来说，这已经是一件幸事。

　　虽然已经吩咐葛方年再多歇两天，不用一起返京。可他仍早早地候在院子里执意要送萧育上路。对此，萧育也无可奈何。只能多吩咐了他两句，要他好生养伤，莫要急着返京。眼角忽见对面院子里有人影走动，不经意地偏首望去。

　　对面院子住的是女客，此时正有两人相扶而出。年少的身穿湖色团花小罗裙，头上梳着双髻。秀眉大眼，乍一见，就给人俏丽可喜的感觉。只见她扶着另一女子，低声地说着什么，语速快而语调清脆，像是南方一带的口音。偶有停顿，另一女子用低哑的声音回了她一句。

　　正是这低哑的嗓音，引得萧育细看。那人一时低着头，看不清长相，墨绿的素缎长裙上垂着一块清澈如一汪碧水的玉佩。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再无半点赘饰。即使是略显枯黄的长发也仅是用一木钗挽住。目光落在那只搭在少女臂上的手……这只手真是……真是异样的白啊。只见青筋凸起，像是薄得半透明的白布裹在骨头上。

　　似乎觉察到了他的视线，那女子微微偏首望来。萧育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莫名地，他的心脏像被人用手拽了一下。

　　那张脸瘦骨嶙峋，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灿如晨星的黑眸透出了几分生气。隐约听到方年在一旁倒吸了口气，低声如呻吟般地问道：“这……这可是得了什么病？”

　　不怪方年失言，他也有几分好奇。虽然那女子瘦得像会被风吹走，但周身上下却又散发着安稳的气息。

　　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便忍把，从前欢会，徒顿翻成忧戚。原本猜想这是出自男子之口，不料倒是个女子……

　　那女子看见萧育二人惊讶的注视，微有血色的唇微抿，含着几分苦笑向他俩略微点了点头。虽然她拘谨谦恭，有礼有节，可萧育仍从她清亮的眼中看到了矜持和疏离。湖衣少女此时也注意到了他们，小声嘀咕了一句，不忘抛两个白眼过来。

　　萧育也不回避，目光紧跟着她，看她如卧床已久的病人缓步而行，直到走出他的视线。

　　只是一个病人罢了，为什么……为什么心中隐隐不安呢？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忽略，让它从手指缝里溜走。是什么呢？

　　“侯爷……”萧府侍卫阎德会前来禀告，“一切安排妥当，马上可以出发了。”

　　萧育抓不住思绪中的那点疑惑，“出发吧，”他转身对阎德会下令。只是偶遇的陌生人，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吧。甩开心头那点疑惑，目前，最重要的是赶回京城。

　　毕竟眼下有什么比八皇子要回来了的事更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