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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青花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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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牡丹亭》的唱片在华美的留声机上安静地旋转着,千年以前的声音隔空而起,细如游丝,又宛若梦境。壁炉的火寂寞地燃烧着,那一半的残灰也像是入了梦。在这个温暖的房间里,叶戈斜倚在他常坐的那张沙发上,柚木雕花的玻璃面茶几上,细瓷小杯里的茶水早就凉透了。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眼前是天青色的薄雾,一条碎卵石的小路蜿蜒曲折,通向一处神秘的所在。叶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换了一套戏装褙子,绣的是白里透红的寒梅。一丝垂柳拂过脸颊,雾渐渐散了,是仲春天气,姹紫嫣红的繁花,越发衬出断井颓垣的哀伤。小径的那一端渐渐浮现一个人影,迈着清雅的碎步,两人略略近了些,叶戈抬眼一望,是个女子,也穿着一身月白褙子,上头的牡丹绣花却是清冷的墨蓝色,宛若传世的青花瓷。
“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末了的字拖着长长的戏腔,由不得人心弛神荡。她是说我么?叶戈看了看自己的衣衫,绣的是疏影横斜的梅花,如戏台上的巾生那样,暗自点了点头。不错,我是梦梅,我是她心心念念的柳郎。她在这花园里苦苦寻觅的,就是我在梦中留下的蛛丝马迹。我得做点什么,我得说点什么,不然,岂不枉费她一番相思?——
“姐姐,小生哪一处不寻见——”
“寻来寻去,都不见了——”
“姐姐,小生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好不伤感人也——”
那女子在□□上徘徊踟躇,却像是丝毫没听见他的呼唤,只是婉转凄恻地乱唱一气。这情形若在戏台上定然是可笑的,但是他没有笑,因为这不是戏台。他的眼神就怅惘了,他是那样迷恋眼前的这个身影,但是那混乱不堪的唱词却成了他们之间的一道粉墙,咫尺天涯,把什么都给隔住了。人是佳人,景是美景,他却困惑了,也疏离了——就在他困惑与疏离的当口,一个在心中埋藏已久的名字脱口而出。
“戴——”
“秀才——”
他笑了,是戏台上那种带了程式的笑,欢喜却是实在的。那么多错乱的言语中,总算有两句对上了榫,他等待着她更深入的表白。
“我那嫡嫡亲亲的姐姐——”
她这次没有说,却唱了起来。前面的唱词格外含混,他只听得最后几句。她是这样唱道:“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
这最后的“见”字,她是掉了泪唱的。他也不知怎么伤感起来,模糊的视线里,只见她的身影迈着玲珑的碎步越走越近,眼看只有一把尺子的距离,她却两眼一闭,颓然软在了地上。他怔住了,久久凝视着她,那带着泪痕的芳容就好似睡着了一般。良久,他开声呼唤,却怎么也唤她不醒。他几乎是儿戏地凑到她跟前,轻轻一探鼻息,吃惊得连忙倒退几步,跌坐在地,厚底靴儿高高擎起。
她死了,那两窍命门已经不再温热。
“啊呀!——”
没等他把戏腔喊完,四周的景致忽然寥落起来,花草树木纷纷凋残,从芍药栏前飞出无数的蝴蝶,翅膀干枯如秋风中的落叶。
……
“戴叶,戴叶!”
他睁眼四顾,哪里还有花园的影子?只剩他这些年已经看熟了的屋子,还有一炉一几,几上一杯残茶。他又睡眼惺忪地看了看窗外,没有月光的夜晚黑漆漆的,连星星的微光都看不见。于是他叹了口气,收拾了残局,正准备回卧室安寝的时候,隔壁魏青的房里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道白。
“啊,姐姐——”
没有风,可是叶戈只觉得凉意入骨,汗毛孔都闭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小步轻声,到了房门口,试着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从缝里透出橙黄色的灯光。声音没有停歇,反倒越发抑扬顿挫起来,那小生的念白在魏青读来一句是一句,竟比他这个上台唱戏的还要精到。他见魏青一点不反应,下意识地往门里开了一眼,这一看,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被眼前的诡异景象僵住了,做不出一点动作,也发不出任何声息。
小窗前的老式书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座小巧玲珑的戏台,全是上等原木制作,四角飞檐,檐角还垂着小小的银铃。那从疏影轩得来的戏装人偶就立在戏台正中,也不知何时换了一套装束——头上一色的素白银器,身上一件白地墨蓝缠枝牡丹褙子,竟和方才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魏青穿着一套戏服,下摆和领口都绣着白里透红的寒梅——也与他梦中所穿毫无二致!他一个人手持折扇,几乎是醉意陶然地吟唱着,那唱词间竟然还有停歇,可他的动作并没有停,竟像是专为小戏台上的旦角留出间隙,好让她把字字珠玑的台词补进去的。叶戈越看越怕,终于忍不住冲进去,在魏青手上狠狠掐了一下,好让他猛醒过来。可是魏青不但没有醒,简直就像是连他这个人都没有看到,迈着方步踱到了房间的另外一个角落,自顾自地又唱起来。叶戈见他如此中魔,一股无明火直冲上来,见他桌上也有一杯茉莉香片,一摸也是凉的,赶忙夺将过来,倏然往他脸上一泼——
灯光似乎忽然暗淡了,连戏台上的人偶都像是霜打了似的,收敛了娇艳的笑容。魏青带着满面残妆微睁双眼,半晌方才开口,道:“我在哪里呀?——”
“你在家里。”
魏青打了个寒噤,这才看见眼前满额愁绪的叶戈,不由得扶着他的肩膀,问道:“我想起来了——方才,我都在做什么?”
叶戈看了看他迷乱的神情,像是仍然没有完全清醒,暗自咬了咬牙,没把刚才的场景全盘描绘出来,只淡淡地说一句:“你自己在房里唱戏,走火入魔,我拿杯茶泼了你一下,你这才醒过来。”
魏青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渐渐感到叶戈不是在说谎,于是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叶戈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归了位,于是又恢复了大哥的和蔼,拍着他臂膀,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唱戏唱得我也醒了。要是让左邻右舍听见,岂不是糁得慌?时候也不早了,赶紧睡吧,我明天也得到歌剧院排练,年纪大了,不比当年,经不起你这样毛骨悚然的折腾。”
魏青现在是完全醒了,也没道歉,只是羞惭地看了叶戈一眼,沉默着点点头。
看着魏青的身影下了楼,听见盥洗室里的水声,叶戈长出一口气,走到壁炉旁看了看火焰的颜色,吹灭了起居室里点着的蜡烛,又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踏实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可是还没等他的身子挨着床沿,一声长长的唱腔又把他惊了一跳。
“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天哪,魏青他这是怎么了?
蜡烛被叶戈下意识地吹灭了,从前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他,竟然第一次惧怕起夜晚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