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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似是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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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周末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几个出门买菜的主妇在走过那座闹鬼的黑房子时,轻声嘀咕着什么。电车的铃声从遥远的地方响过,鸽子一群群地在天空绕着圆圈,阳光把路边斑驳的砖墙照得粗砺温暖。一只猫看见几个女人过来,提防地叫一声,马上又缩回路边的杂草窝子里,大约是找耗子玩去了。
“你们听说没有,那闹鬼的房子是柯男爵家里的,据说那鬼魂就是他死去的亲妈!”
“真的呀,那他怎么不到这里做点事情,他的先人安宁了,咱们也好安心哪?”
“咳,这还不明白,他的亲妈当初是反对他跟戴叶小姐的婚事的,现在她连尸骨都没留下,他也没个表示,还不是因为八年前那档子事?人家算盘打得精,家业大得整个梵若城都不能跟他比,还不时做做慈善,出手一大方,那些得了实惠的谁还敢跟他提当年那些不痛快的往事?这就叫做手段,要做大人物,心眼就得狠着点,盘算着点,晓得不?”
“怎么不晓得。那戴叶小姐也不是什么名门出身,顶着个伯爵小姐的名号出了阁子,谁知道是真是假?她自以为身份高贵,那是做给人家看的,以为当了男爵夫人就风雅得了不得,歌唱累了跑射日台那儿跟香樟树说话儿去,是人听了都笑,只不好当着她面露出来。她那养母,就是那个成日清高得要命的王夫人,以为自己多聪明呢,一家子的怪物。老公不在城里踏实做事,跑外头闯荡,说是四海遨游,钱倒是一分没少挣,谁知道他干的都是些什么勾当?还有她那宝贝女儿,也是个怪物,二十三岁了恋爱也不谈,成天和布料剪子打交道,就这样还天天往法国女人开的咖啡店跑,满脑袋不知想的是什么!”
“好了好了,依我说呀,这些都是不打紧的。你们没听说吗,夫妻无儿,日子不牢。如今男爵夫妇无儿无女的过了七八年了,也没个算计,离散伙的日子怕是不远咯。”
“说的是呀,我前日还听人说,男爵对他的干妹妹,就是王家的吟凤小姐有意思呢。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谈话声渐渐小了下去,一个穿着羊绒大衣的女子从巷子里走出来,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又头也没回地走了回去。古老的木门轻轻关上,一只翅膀枯黄的蝴蝶从路边的野草上飞起来,停在生锈的门环上。远处的日头越来越高,梵若城新一日的繁华在喧闹中真正地开了场,方才那些闲言碎语,则是这繁华精致短小的前奏。
上午九点刚过,满面倦意的男爵回到家中,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屋子里弥漫着咖啡的隔宿气,他想起昨日下午在玛格丽特咖啡馆听到的曲子,心里一股郁闷又泛上来,一屁股坐在米色提花沙发上,猛然看见窗户前边立着个人,再一打量,原来是戴叶小姐。她站在那儿,还是惯常的姿势,长长的卷发蓬松地垂到肩头,身上穿着墨绿滚边的白底香樟纹样晨衣。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虽然有名无实,但男爵还是本能地感觉到,当自己在酒吧里酩酊大醉的时候,她却独自守着昏黄的烛火和黑漆漆的窗户,度过了令人窒息的漫漫长夜。
“你回来了?”
还是那样平淡里带着关切的口吻,好像前几日他们说过的话,从来就没有出过口似的。男爵酒意未尽,恍惚了半晌,也不看她的脸,便开口道:“是,从王伯伯那里回来的。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没关系。”
扣纱窗帘大开着,灰尘在阳光里慵然舞蹈,像是就要耗尽长夜过后不多的一点力气。戴叶推开长窗,上午的风毫无防备地吹进来,她的头发像海草一样在风中舞蹈,晨衣鼓起,如风中摇曳的香樟。男爵沉默地感受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已经到了曲终人散的尾声,有些话再不说,大概永远也来不及了。
“吟凤昨天下午找我谈过了。”
戴叶缓缓地回过头来,脸上带着微妙的笑意。
“哦。谈了什么?”
“谈了我们之间的事。”
“包括魅影?”
男爵沉重地点了点头。
“当然。”
男爵想接着说下去,戴叶用一只手止住了他。
“不必多说,我都知道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男爵的手垂了下去,他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发了半天的呆,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檀木雕花的自鸣钟安静地走着分秒,报时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戴叶小姐开口了。
“你想过怎么分配财产吗?”
男爵凄然一笑。
“你晚上一夜没睡,原来是在考虑这个?”
“你觉得我不该考虑吗?”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仆人们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也难怪,戴叶小姐在客厅哭了一晚上,他们自然也没睡踏实,家里管的又松,这会子大约在厢房里补觉呢。
“当然应该考虑。那你觉得怎么分配比较合理?”
“我想先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男爵又是一笑,脸上的神情略微缓和了些。“我的意见,就是这房子归你,其他存款和现金以及证券,你得你该得的那一份,我得剩下的。你以为怎么样?”
戴叶笑了一声,转过头道:“八年了,想不到你还保存着你高贵的责任心。”
男爵也笑,道:“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有些东西却是会变的。”
“你指什么?”
“对于财产的态度。”
男爵皱起了眉头。
“我不要这房子,存款归在我名下的,我拿走。别的,我什么都留给你。”
“为什么?”
戴叶辛酸地一笑,不知为何,眼角忽然滚下一滴泪来。
“你不该问我为什么。”她叹了口气,走到沙发旁靠着,继续道,“你难道不知道吗,时光是会改变一个人对事物的看法的。从前我总是幻想,如果嫁给你,你变着花样给我买各种各样的东西,让缎带和蝴蝶结,还有数不清的小摆设把我淹没,我就会幸福得不得了。我以为你能给我自由,我就拥有幸福,我以为真正的爱情可以靠漫长的岁月培养起来。可是我错了。我们都错了。既然你跟吟凤谈过,说这些也就够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男爵不说话了,咬着嘴唇,半晌方缓缓地吐出一句:“可是,这房子是我为你准备的,到处都画满了香樟。”
戴叶一笑,看着男爵的眼睛道:“香樟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不是用颜料和油漆画出来的。再说,我需要这里的香樟吗?射日台和歌剧院,那里到处是属于我的香樟。”
男爵狠狠点了几下头,道:“我明白了。律师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他们正在草拟文件。你看这几天是不是就把事情办了?毕竟长痛不如短痛。”
戴叶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走到男爵面前,沉沉道:“还是再等等。”
“等什么?”
男爵迷惑地看着她,第一次感觉她所做的决定不可理解。戴叶则自顾自地踱到窗前,把窗帘重新拉上,回头看着男爵的面孔,轻声道:“昨天晚上,王理叔叔来过了。”
“哦。”
男爵听到这句话,才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面看着茶几上没有撤掉的咖啡杯。
“暴风雨就要来了。梵若城的天气你应该晓得,在这个当口上离婚,你我都会被漫天的雷电劈死,不会有其他结果,这就是我要求继续分居的理由。”
男爵惊讶地看着她,很久才说出一句话来。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