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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闻乐天左降江州司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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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叶,开门,我是王理叔叔。”
敲门声响起之前,戴叶正站在壁炉跟前发呆,两眼盯着炉台上那两只小小的陶土摆件。虽然是陶土质地,这两件小玩意儿却像极了童话书里的水粉插图,色调艳丽里带着一丝天真,韵味精致里藏着几分朴拙。这是当年她过生日的时候,王先生夫妇送给她的礼物,王夫人告诉她,它们都是王先生亲自挑的。其中一件的造型是圣诞节的壁炉,炉前的地毯旁窝一只睡觉的懒猫,炉火烧得正旺,刻着灰色蜗旋形花纹的炉门上方,一个大大的红色蝴蝶结分外醒目,两边是槲寄生和一边两只的圣诞袜子,袜子都是叫人高兴的大红色。炉台上也有着精致的摆设,四支红蜡烛,两包礼物,附带收音机的乳白色小座钟,一个灰边银红衬里的相框,银红衬里上的花纹和炉门两边的涡轮雕花恰成呼应。另一件摆设是一只穿着吹鼓手服装的小熊,白白的皮毛,粉红的小脸蛋,戴着色彩鲜艳的小军帽,手里握着红白两色螺旋花纹的鼓棰,手套是泥金色,跟脚下漆黑的小靴子恰成对照。
戴叶正对着这两件东西微笑的时候,王理叔叔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有些不情愿地离开壁炉,到玄关处给他开了门。王先生把外套挂在门口立着的橡木衣架上,对戴叶笑了笑,在门前的小地毯上蹭了蹭鞋子,然后进了灯光昏黄的客厅。
“一个人在家也不把灯开亮些,你从前不是最怕黑的吗?”
戴叶把晨衣下摆整了整,低头在沙发上坐下。要是换了别人到这里来,她是定要对方在门口等一等,她收拾停当了才肯见客人的。但是王先生不同,他是看着她从一个小女孩长到如今这么大的,跟他不必讲这么多虚礼。她一面招呼王先生随便些,一面到旁边的柜子里取了镶金边的咖啡杯来,给他泡了一杯浓浓的黑咖啡,只加了一点奶,糖却是一块没放——她知道他不喜欢太甜的口味。
“来,请喝咖啡。”
王先生微笑着接过盛咖啡杯的碟子,优雅地往桌上一放,微微笑道:“我的小戴叶真是懂事,晓得给客人端咖啡了。”
戴叶虽然心里有事,却也忍不住一笑,道:“自己是长辈,就倚老卖老起来,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
王先生把脸凑近些,做出端详的样子,笑道:“哦,不是小孩子了。来,我看看,面孔像不像?”
戴叶把他的手打开,嗔怪道:“别闹了,没见我心里正烦着呢。”
王先生这才收敛了面色,重新靠在沙发靠戴叶的一侧,两手搁在西装背心的下摆处,缓缓道:“哦,你有心事。什么地方有难处,想不通了,能跟老大哥我说说吗?”
戴叶本来以为他不开玩笑了,不料又被他逗得笑了一笑,因道:“刚才还倚老卖老呢,转眼又成我大哥了。亏得你没去当歌剧演员,角色转换得倒快。”
王先生也笑了一下,道:“你难道转得不快?都要从太太变回小姐了,也没和你大哥我说一声,真当我什么也不知道?”
戴叶的脸色霎时变了,手也禁不住地抖了两抖,到底克制住自己,强笑道:“原来叔叔你早就知道了。”
王先生的眼神里有责怪的意思,脸上却冷不下来,摇头道:“不但我知道,连你阿姨那里也已经得到消息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告诉我们,显见得是不拿我们当你的亲生父母看啊!”
这句话很重,说得戴叶赶忙抬头,为自己辩解道:“不,不,实在是——”
“实在是你跟阿木两人之间的事情,与我们没什么相干,对不对?”王先生叹着气摇了摇头,脸上没有着恼的痕迹,只是略略有些哀伤,“我们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从前你做任何事情,我们都没有拦过你,至多是提提意见,跟你商量着办。可你这次的行为实在是欠考虑,我倒没什么,你这样做,你阿姨会很寒心的,你知道吗?”
戴叶靠在沙发上,双唇紧闭,不做声了。王先生站起来,在客厅里走了一走,瞧见了壁炉上那两件摆设,因笑道:“多少年以前的东西,你到现在还摆在这里,不怕人说你孩子气?”
戴叶抬眼看着王先生,眼睛里不知怎么有了泪光。她下意识地站起来,走到壁炉跟前,王先生怕她的衣服着了火,赶忙把她拦远一些。她看着那两件儿时的生日礼物,迟疑了半晌,才柔声道:“我不怕别人笑话,是我父母送我的东西,怎么笑话也是白搭。你们两个这么多年对我的好,包括吟凤跟我的姊妹情谊,我一直都记着,一丝一毫都没有忘记过。”
王先生长叹一声,眉头微皱,眉间那道“川”字纹显得更深了。他拉着戴叶回沙发上坐下,言语之间也和缓了许多。
“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我老王这辈子就没有看错过人,对你就更不可能了。但是你告诉我,你这么仓促地决定跟男爵离婚,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你考虑过以后一连串的后果吗?男爵会怎么样,舆论问起来怎么说?——”
戴叶抬手止住他,有些抱歉地说道:“我并没有想这么多。当我知道阿木就是魅影的时候,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们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能再等了。”
王先生深深地点点头,道:“我明白。你是觉得再等下去,你们两个都老了,就是想爱也没力气爱了,不如抓紧眼下的光阴。我说的对吗?”
戴叶没出声,泪水悄然落下,打湿了她的衣襟。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作为对刚才那句话的回答。
王先生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觉得他这辈子也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事情。一边是他生死与共的朋友和兄弟,一边是他养育陪伴了十几年的干女儿,他该说什么呢——他说点什么好呢?
对着地面发了半天的呆,王先生才慢慢开了口,沉重地道:“我理解,你跟他的感情,我都能理解,因为我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当时我跟你阿姨的爱情也是好事多磨,遇到的阻力和困难怕是你们两个都难以想像的。那我先问你,如果现在你真的跟小柯分手了,你是不是要马上投入叶戈的怀抱?”
戴叶犹豫了片刻,表情坚定地回答:“是。”
王先生沉默着点了点头。
“很好。那我问你,你这样连过渡步骤都不走,就离开小柯,换成你是他,你会怎么想?”
戴叶想了片刻,终于还是无言了。
“行,先不谈这个。你是一个外地来的姑娘,你十多年来,除了这个金碧辉煌的歌剧院以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看起来你才华出众,气质高贵,实际上离了他们这些撑着你的人,你连这个城市的郊区都走不出去。你承不承认这一点?”
戴叶只好点头,她很清楚,王先生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不痛快,但不幸的是,恰恰每一句话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你自己已经够脆弱的了,一旦你离开了男爵的保护,投入魅影的怀抱,你们两个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窘境。梵若城的社会状况你不是不清楚,不说别的,那些跟已故的男爵夫人一样讨人嫌的长舌妇一造起谣来,唾沫星子都能把你们两个给淹死。更不要说男爵了,八年来你是他的全部,夫妻这场戏演得再蹩脚,这么长时间也成真的了。如果他发现生活中没了你,他会自暴自弃,甚至去死,你信不信?”
戴叶的两片嘴唇已经快要咬出血来,她做梦也没想到,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要考虑的事情还有这么多。她觉得脑子胀得厉害,真想喝一杯香樟咖啡醒醒神。她不知道王先生早就知道她此刻的心思,他脸上没露出什么,心里却在不停地叹气。
不争气的小丫头,你除了你那个关于香樟的美梦,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我看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信!”戴叶的情绪有些失控了,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地冲了起来。王先生心疼极了,他也知道这样下去对自己的干女儿不好,但是这些不中听的话不说又是万万不行的。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心里觉得,要是再这样下去,连他自己的精神都快崩溃了。
“你现在肯定特别不舒服吧?”
“对。”
王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疲倦地做了个手势。
“没有办法,我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话说完了我才能走。”
“那你说吧。”
王先生再次停了片刻,然后接着道:“有两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
“第一件,你的丈夫——他现在当然还是你的丈夫——小柯先生在酒吧喝了个酩酊大醉,吐得一塌糊涂,柯夫人帮忙收拾了残局,吟凤把他送回来的。现在他在我家,人已经进了被窝了,你暂且不用担心。”
这话在戴叶听起来,那言外之意就像是——自己的老公喝成这样你也不管,就算要离婚,是不是也太绝情了?
“第二件,今天晚上你阿姨有个应酬,回来晚了点。路上据说是见了鬼,要不是马车夫及时拉住缰绳,险些连命都保不住了。我跟吟凤都吓了个半死,叫她以后回家不许从那里走,因为那里是常出事的。这些街谈巷议的传闻,我想你都还不知道吧?”
戴叶本来以为是王夫人自己太疲倦,自惊自吓才有这样的意外发生,可是一看王先生的脸色也是一片肃然,知道这事情大约是真的,于是赶忙问道:“她现在没事吧?那闹鬼的究竟是什么地方,你晓不晓得?”
王先生看她着急成这样,不禁笑了,戴叶的表情也缓和了一些。他答道:“没事是自然没事的,只不过吓得够呛,我已经叫她睡觉去了。那闹鬼的房子你认得,就是小柯家的老宅,墙上的青砖现在都黑漆漆的,被火烧过,已经荒废多年了。可是这几天我听附近的人说,那宅子里半夜有蜡烛的微光闪闪烁烁的,还能听到人在阴森森地奸笑,笑得人脊梁骨都发颤。还听人说,有个穿黑色斗篷的怪人在附近出没,面目看不真切,可是光那一双露在袍子外边的手就够像鬼了。还有——”
“够了!我害怕,你能不能别再往下说了?”
看见戴叶小女孩一样战战兢兢的情状,王先生简直是哭笑不得。他带着哭跟笑在面孔上打架一样别扭的表情摇了摇头,继续说了下去。
“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出现没几天,附近农家养的鸡就全死光了,连鸡蛋都没剩下。现在连鸽子都不敢在那房子里做窝了——怕叫穿黑衣服的鬼捉了去。”
戴叶觉得自己要不再找出点问题来问,脆弱的神经就要绷断了——她从来没见过王叔叔脸上这么可怕的表情,要不是看熟了这张脸,她怕是连他都要当成鬼来躲避了。
“那——阿姨遇到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王先生无奈地苦笑一下,接着刚才的话茬往下说:“她叫来的出租飞马车经过黑房子上方的时候,下边那房子的每个窗口忽然都亮了灯,好像里头有好几个人在开派对一样。那马并不知道我们家在哪里,只以为地方到了,连点征兆都没有就往下扎,我太太险些从车窗里掉了出去,还好那车夫缰绳拉得及时。——你说这鬼闹得可怕不可怕?”
戴叶没做声,但是王先生只当她已经回答了,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猜一猜这鬼是谁?”
戴叶战栗着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也不敢猜。别问我!”
王先生的侧脸映着壁炉的火光,竟也有了些诡异的神色。他像是故意要叫戴叶更加害怕似的,停了十几秒钟,方转头对她道:“那鬼出现在男爵家的宅子里,你说还能是谁?”
戴叶惊恐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已经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眼前浮现出八年前那性命攸关的一幕,男爵夫人混浊而恶毒的老花眼带着刻骨的恨意,死劲地盯着她看,那模样,简直就像要把她的魂灵打入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她不敢再想,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
“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今天说的话吓着你了,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别怪我。”
王先生在戴叶小姐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顺手从衣架上取了外套,转身出门去了。外头冷风阵阵,深秋的凉意似乎一下子变浓了。
戴叶小姐神情恍惚地回到客厅中央,忽然瘫倒在地板上,歇斯底里地抽泣着,久久没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