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湖放》季无喧

2、下山

　　城里的桂花还没飘尽，我就被师傅踢出了门。
　　都怨后山那只胸大无脑的雉鸡精，偷喝我辛苦藏起的桂花酒也就罢了，酒量奇差偏偏还无酒品，跑去隔壁黑熊精洞前耍了一夜醉拳。次日，大熊拜访老友归来，晃晃悠悠回到自家屋前，只剩破破烂烂半垛篱笆墙尚算眼熟。花儿草儿桌儿凳儿砸了也就罢了，大熊也不是那讲究的雅人，最重要的是，好不容易养熟的一窝蜂连夜搬了家。
　　这两只从中午厮打到黄昏，终于力尽，各自瘫在地上凭口舌功夫继续厮杀。师傅素来爱充个和事佬，此时便巴巴跑去调解。一询问缘由，死山鸡竹筒倒豆子般兜底抖了个干净。师傅心里落下疑问，回家编了个缘由将我敷衍过去，却在暗地里留心观察，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将偷偷摸摸从城里溜回来的我堵了个结实。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劳师傅开金口询问，我立刻坦白。
　　师傅居然并不立刻发作，背手伫立良久，忽而轻叹一口气：“你可知我三天后要闭关？”
　　“徒儿一定安分守己，帮师傅护法……”
　　师傅略抬了下左手：“不必了。届时我将会在这四周布下禁制。而你……少年心性飞扬跳脱，我管你愈严，你反倒愈挖空心思往外跑。这么三心二意地修炼，倒不如索性先磨磨你性子。原本打算过些日子再让你下山见见世面，不过……你跟着我也有不少年月了，能教的我都尽力教了，自保应该没什么问题。”
　　师傅最后对我说，一个人在外边，淘气要有个度，调皮捣蛋后跑利索点。

　　我带着一柄剑、一管笛子、一只小狐狸下了山。
　　剑是师傅给的，长两尺八寸，形体流畅，注入真气后剑身隐隐有雪花环绕。我叫它“承影”。
　　笛子通体碧清，莹润光滑，只在中部有一处小小刻花，无名，师傅在我一百岁生日那天送了给我。临别时，他说，若能遇到位叫洛翎的故人，就在他面前吹奏一曲吧。顿了顿，又说，此人居无定所，随缘吧，找不找得着都无妨。
　　小狐狸，雪白，姓苏名毓棠，两百三十九岁，是我拐来的。

　　苏老狐狸素来跟与我师傅不太对盘，跟我却是意气相投。自从和他偷着喝了几回酒，点评过几回美人，老苏开始跟我称兄道弟。如今小爷自然要去找这位老兄弟道个别，顺道看看有没有东西好捞来做送别礼物。
　　到了苏狐狸的文清山，守山门的小山猫说老大不在，只有小少爷有闲。
　　那只小狐狸我倒是听老苏提起过两次，据说素有大志，成天忙着打坐炼气，因此我来来回回快将他们家门槛磨平了，也没见着面。今日居然有闲，倒真是稀罕事。
　　过垂花门，绕影壁，拐过假山，见到临水一个小亭子。毛茸茸一团白球无精打采地窝在青石桌上，听到脚步声只掀起眼帘瞅我一下，小脑袋微动了动，算作打了招呼。
　　我惊且喜，惊的是老苏居然很会养儿子，银毛油光水滑，玉雪可爱；喜的是这小家伙闻来颇为亲切，足叫人引为同道。
　　我抖擞起精神，撩起袍角端坐在石凳上，刷地张开扇子轻扇几下，慈祥笑道：“苏贤侄，牡丹坊的姑娘可还称心满意？”
　　毛团微颤了颤，澄澈的目光带着一丝疑惑落在我脸上。
　　我嘿嘿一笑，凑近些说：“牡丹坊姑娘用的香粉相当特别，尤其是花魁娘子翡翠姑娘，啧啧，沾上一点，数日不散。”把扇子一收，“贤侄啊，你是第一次去那吧。往后记住，回来后要运气把身上的味儿都清干净了。你家老头子的鼻子可一点不比叔叔我差。”这经验背后可藏着我滴滴血泪，要不是看这小家伙顺眼，才没这么轻易告知。
　　毛团儿终于开口，脆生生的嗓音带着不快：“你就是那黎沐？比我可大不了多少去，少占我便宜了。”
　　“既然你不爱听贤侄，那我叫你小苏苏？小海棠？都不喜欢？那干脆叫小白？啊！爪子别往我脸上挠！抓花了，可有大把姑娘要伤心的。好吧好吧，我不闹你。苏老弟啊，怎么跑去喝花酒呢，说来给哥听听。”
　　小狐狸轻盈地从我肩头跳回到石桌上，直直地望进我眼里。我抛个媚眼过去，满意地看到他移了目光。仿佛终于拿定主意，他举小爪子刨了刨胡须，开口道：“我是为了正经功课。”
　　啧，这小子真乃我知己，我第一次去青楼被师傅逮到时也是这么说。我肚里暗夸，面上纹丝不露：“哦？”拉长声调，意在抛砖引玉。
　　“我在修炼媚功。书上和爹都说最紧要的部分要靠自己领会。听说人间最风情万种的女子都在青楼，所以去瞧瞧有没有什么好学的，顺便试试自己修炼的结果。”
　　“哦，可见识到了？”
　　小狐狸又盘身伏下：“我打听了锦安城里最出名的青楼是牡丹坊，谁知一进门就被个肥婆缠住，几乎挂在我身上。后来我说找姑娘，来了一串叫明珠宝钗翠花的，香得刺鼻，而且几只手一直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实在坐不下去，就回来了。”
　　“李妈妈招待客人向来周到，调教得底下的姑娘也是热情如火。尤其是你这种美貌少年，恨不得将你吃进肚里去。想当年……啊，不提也罢。你继续说。”
　　小狐狸抬起脑袋，乌溜溜的眼睛分明透出一种叫八卦的光：“当年怎样？难道你也落荒而逃？”
　　“嘁，怎么可能！”我坐直了身子，“我聪明绝顶，风度翩翩，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翠云山上一枝花，锦安城中万人迷，区区几个女人贴上来，我心跳都不会快一下！”
　　“我不信，你眼珠子骨碌乱转，一定在说谎。”
　　“不信算了。喂，你垂头丧气地趴在这，难道只在反省自己逃跑难看？”
　　“那种小事怎么会困扰我啊。”狐狸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我是在琢磨，那些姑娘的做派就是媚吗？可是有些书写的不同……而且我也没觉得多勾人呐。”
　　“我也这么想。老实说，我下山逛了几圈，城里艳名最胜的庞小姐我都偷着掀开面纱看了几眼。但是——”
　　“如何？”
　　“也未见得如何出色。”
　　沉默半晌，我悠悠数着亭外落下的叶子，只听小狐狸闷声道：“那我以后……以后……岂不是没有奋斗的动力了？”
　　我侧过脸尽力倜傥一笑：“其实我心里是有个想法，但是不知道该不该跟你提，为难啊——”
　　“有什么不能痛快说的。”
　　“我听说你打算修成个绝世美人？白狐世家皮相自然不会差，不过美在外表就落了下乘，气质更为重要。这气质嘛，说来飘渺，其实也简单。’腹有诗书气自华’你自然是听过了，可天下的读书人多如过河鲫鱼，要跃龙门还得再加上一条，‘读千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等两天后老狐狸回府，书案镇纸压着一纸素笺：
　　“苏兄：我与你家小狐狸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定终身，携手共游天下，望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