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未央》锦迟流年

3、第二章。

　　江南。

　　三个人站在镇外。其中一名男子正对着一块木牌看得出神。

　　是刻着镇名的木牌——安夜镇。

　　“安夜，这个镇……”另一名女子也看着木牌，只是充满疑惑。安夜镇？安夜？

　　被唤作安夜的男子略微颔首，“挽然，我们会在这儿逗留不少日子。初陌在这儿有认识的朋友。”

　　话说到此，随行的另一名男子也点点头。

　　挽然不明白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这安夜镇，不明白为何镇名会和安夜的名字一样，更不明白，为何安夜的眼神会如此复杂。

　　而安夜只是闭上那对眸子，不再言语。

　　初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天色要暗了。”

　　“嗯。”

　　挽然跟在安夜身后，绯红的余晖映射在他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云来客栈。

　　自然是取意“客似云来”，在这安夜镇也确是红火。

　　安夜镇地方不大，但风景秀丽，热闹非凡。

　　“唔，安夜，要出去吗？”

　　挽然整理床铺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开门发现是安夜。

　　“啊，”安夜显得不太自然，“嗯。初陌在房间，有事可以找他。我……我去街上逛逛。”说完便匆匆离去。

　　“……”挽然依旧一脸疑惑。虽然安夜向来神秘奇怪，但这安夜镇一定有什么……否则，他没有理由这么反常。

　　何况，去街上逛逛……谁见过一个大男人在街上转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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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夜镇。

　　他停伫在拐角，默默地注视着镇民来来往往，虽然很忙络，但脸上都洋溢着幸福。

　　幸福……为何这样庸碌的生活都能让他们幸福？

　　而他呢？他的幸福，早在两年前便消失殆尽了。

　　至于这个镇子……或许是他最后的一丝希望了吧。她说过，只要在这里，就会完全沉浸在温暖中，教人不舍离去。

　　所以他不辞千里来到这安夜镇，所以他易名安夜。

　　他想知道，这个安夜镇为何会让她如此牵念；他更想知晓，她现今究竟人在何处……

　　眼前的一番忙碌景象令他不解，又令他心生向往。或许，他原本也可以这样庸碌终生，却乐在其中……他蓦地很神往这样的日子。

　　不知不觉，他竟已走到街中央，与人们擦肩而过。

　　看着人来人往，看着一张张和善的脸庞，看着普通却不平凡的镇民，不断地在眼前交叉……他忽然感到些许无力和眩晕。

　　“抱歉抱歉！”

　　听见身后有喊声，安夜自然转过身，却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在人群中穿梭，娇小的身影十分灵活，依那略显稚嫩的脸来看，也就十一、二岁。但他身后似乎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在追赶。

　　就在小男孩要撞过他的瞬间，他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但下一刻反应过来时，他竟已将那孩子拽进小巷……且发狂似的拉着他飞奔起来！

　　他异常惊讶于自己的行为，脚步却始终未停下。

　　那小孩显然也有些惊愕，张着嘴喘着气，想看清楚眼前那位大哥哥的容貌，无奈汗水不停地滴落，教他糊了眼。

　　似乎身后已没有追赶声，安夜才渐渐停下来，斜倚在墙上，喘着气。

　　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跑了……

　　小孩也停下，在离安夜不远处喘息。不断地用幼小的手掌抚着自己的胸口。

　　在交迭的喘气声中，汗水几乎是如淅沥的雨丝滑落而下，相对的两人却忽然抬起头，相视而笑。

　　是那种，爽朗地响彻云霄的笑声。仿佛这一刻没有什么是可以恼人心烦的。

　　好久都没有如此痛快了！

　　过了些许时间，两人慢慢平静下来。这才开始互相细细地打量。

　　安夜也是这才发现，这小男孩竟有些眼熟……？似乎很久之前见过。特别是那双清澈的眸子……天真地闪着独有的光彩，仿佛将每一片云都映照其中。

　　莫非……

　　“是青鸦？”他突然喊出口。在听到这两个音节的一刹那，心中的某处有些颤抖。他竟还记得这个已有四年没有叫出口的名字。

　　那孩子顿时面露诧异，紧紧地盯着安夜，“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你是谁？”他并不记得认识这样的大哥哥啊！如此俊美，又仿佛生来就带有不同寻常的气质……他是不懂什么什么看相啦，但他真的就这么觉着，觉得这位大哥哥就是
　　那么清澈又不容亵污。

　　竟真的是青鸦！

　　安夜刹那觉得心中有什么滚热的东西在奔涌而出，怎么也掩饰不了，压制不了……

　　他居然还能在这里遇到青鸦这孩子！

　　“……大哥哥？”

　　青鸦愈来愈觉得疑惑，干脆凑到安夜面前，在他失神的眼前使劲晃了晃手。

　　“啊……”安夜恍地回过神，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事过四年，怕是自己的容貌也早已不在孩子的记忆中了。何况他现今是安夜……

　　“大哥哥到底是怎么认识我的吖？”

　　“……青鸦，你还记得初陌大哥么，初陌？”他忽想起，初陌这四年依旧在江南闯荡，说不定还和青鸦有联系。

　　“初陌大哥？当然认识了！初陌大哥这几年常来啊……你也认识？”青鸦更显不解，怎么又扯到初陌大哥了？

　　安夜似乎松了一口气，“对，我就是从初陌大哥那儿听说你的。”还好有初陌在，“青鸦，我是安……夜。安夜。”

　　云来客栈。

　　四人围坐在桌边，依次是安夜，青鸦，初陌，挽然。

　　“唔……”青鸦喝了一大口茶，“不过，挽然姐姐和安夜大哥真的不是安夜镇的人吗？因为安夜大哥的名字和镇名一模一样啊。”好巧哦！

　　“呵呵，”挽然噙着笑意看了眼安夜，“不是哦！至少我是第一次来这里。”言毕，她又想起进镇的几日安夜反常的深沉和在木牌前奇怪的反应……以及为何这个叫青鸦的孩子一出现，安夜的心情又似乎好了不少？

　　她又看了眼安夜，怎么一回事……

　　“啊……”青鸦怪怪地叹了口气，似乎很为此可惜，随即兴致又上来，勃勃地问：“那，挽然姐姐就是安夜大哥的新娘子咯？”

　　被提及的两人明显都吓了一跳，急忙掩嘴轻咳。就连一向不胜言语的初陌也忍着笑，端着茶杯以作掩饰。

　　“咦？不是吗？”这么俊的公子和有着美貌的小姐，不是理应一对吗？他听说书的人一向这么讲啊……奇怪了，“难道是初陌大哥的新娘子？”

　　这下，安夜和初陌笑得更欢了，只有挽然突然紧张起来，忙不迭地摇头。“都不是！”为什么她一定要是谁的娘子啊？

　　“嘎？怎么会呢？”难道说书的骗他？青鸦满脸的不相信，视线来回地扫着三人，依旧不解。

　　挽然见他还不信，脸色倏地转红，救助似的望向安夜和初陌，却发现两人不知何时已在云淡风轻地喝茶……

　　哼，都没良心，气煞她！

　　“青鸦，我啊……”她眉眼一转，嘴角俏扬，“我啊……是安夜大哥的妹妹，安，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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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街。

　　又是四人行。初陌和青鸦在前带路，安夜和挽然并肩随在其后。

　　“挽然，我何时又多了一个妹妹了。”安夜压低声音，眼神始终未曾离开过青鸦。

　　挽然莞尔一笑，嘻皮地侧过头，亲密地勾过安夜的左手臂，“因为，我原本就像你的妹妹一样嘛。何况，怎么听都觉得安挽然比较好。你也不像那个初陌，冷冷的，对人爱理不理。”

　　“你那么反感初陌？”见挽然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安夜颇觉无奈，“初陌是好人。”

　　“好人不好人的，都要接触了才知道。但他这样整日严肃，谁敢去接近他呀？”言毕，还朝初陌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安夜又摇摇头，无奈更深。的确初陌太严肃了，对待熟悉的人还好，但对于不亲近的人，向来都是这样冷淡，想轻易让他改变是不可能的了。

　　“挽然，试着接触他。我担保，初陌不会伤害任何人。”

　　“啊，到了！”

　　走到最前的青鸦忽然喊了一声，兴奋地指着眼前的青楼。

　　下意识地，初陌和挽然低望了安夜一眼，不语，眼中有些许波荡和尴尬。

　　安夜却像没有察觉似的走向青鸦，脸上还仍漾着浅笑，“青鸦，就是这里么？”

　　“嗯，虽然是青楼，但如果要打听消息的话，这里绝对是当仁不让的首选哦！”青鸦说着便作势要拉安夜进去。

　　挽然急忙拉住安夜，紧紧拽着他，“可进这种地方……不太好吧？何况……何况我是女子啊！”

　　“没事的啦，挽然姐，你可以只听琴嘛！筑楼也是很欢迎女客的，可以进啦！”

　　“还……还是不太好！”挽然焦急地看着安夜，“我们还是另外……”

　　“挽然，没事的。”安夜抚住她的手，柔声说道。又以眼神示意她镇定，似乎是要她放心。

　　挽然仍是不放手，伫在那儿不动。

　　安夜稍露无奈，向初陌悄悄使了个眼神，初陌略颔首，便一掌劈在挽然后颈，力道不大，却足以让挽然昏厥。挽然皱了皱眉，尚未反应过来，便失去了知觉，身子一软，倒在初陌怀里。初陌顺势横抱着挽然，眼中满是歉意。

　　“嘎？！初陌大哥……”青鸦方想喊叫，就被安夜止住。

　　“初陌，你先将挽然送回客栈吧。这里……我来便好。”言毕，便拉着青鸦进了筑楼。

　　初陌看着安夜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又低头看了眼怀中的挽然，眼中担忧不颓。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希望，不会是白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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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筑湘轩。

　　安夜随意地按青鸦的推荐点了几名姑娘，趁鸨娘去叫人的时候，合上门，舒了口气。

　　他果然还是不适应青楼……

　　“青鸦，你进来也没关系么？”安夜倏地想起来，青鸦才不过是个年方十二的小孩子，却与这筑楼的人显得很熟络。方才进来的路上，那些姑娘也青鸦青鸦地叫个亲密。

　　青鸦摇摇头，“等回了客栈，我再告诉你哦。不过……安夜大哥，你到底要找谁呀？非得特意从京城到这小镇子来。”

　　安夜刚端起茶的手颤了颤，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抿了一口，“等会儿你便知道了。”他现在还是多想一下该如何应付那些姑娘吧，安夜苦作一笑，搁下茶杯。

　　“安夜大哥，唔，刚才叫的那几位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所以你不必太担心啦。”青鸦说完就笑起来，有一股天真的自豪。

　　听到这话，安夜稍稍松了口气，“谢谢。”

　　青鸦拍拍胸膛，颇有大男子汉的气概。

　　安夜刚要开口，便听见鸨娘的声音由远及近。他示意青鸦去开门，自己则又喝了口茶，压神。

　　门一开，鸨娘就带着四个姑娘进来，命她们一字排开。“安公子啊，姑娘们都来喽！”

　　安夜应声抬头，随性地打量着她们，见她们都各自抱着乐器，才放下心来。

　　“安公子，这是秋棠，”鸨娘指着那名抱着筝琴的姑娘，又移下一个面前，“这是夏彩，她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有安公子，这位啊，就是我们筑楼的花魁，清筑姑娘！她呀……”

　　“行了。”安夜一道冷声打断，令鸨娘面色有些难堪，“这样吧，清筑姑娘留下便可。”

　　“啊？这……”鸨娘有些惊讶，又碍于不敢多言，才悻悻地领了其他几个姑娘退下。合上门前，还不忘再多看一眼。

　　此时，屋内便只留下三人。

　　筑湘轩。

　　蔓延的沉默令空气有些窒息。

　　自鸨娘离开已有半柱香的时间，安夜却只是让她坐下，随后又不发一语。

　　清筑不禁打量起眼前的公子。

　　是她从未在镇上见过的人……但从他身上不断散延出的那股气质，和俊俏白皙的相貌，差点让她忘了呼吸。虽然只是一直喝茶，边上的酒连看也不看，但每一个举止中都透露着优雅，和那一抹几乎淡到若有似无的悲伤。

　　这样的人，怎会来这种地方？

　　清筑虽心怀疑惑，却也始终不语。究竟是因为害怕打破这阵沉默，还是什么，她已无心去想。只是隐隐觉出，眼前这位安公子决不是凡夫俗子，且冥冥之中，注定要改变她什么……

　　“清筑姑娘。”安夜蓦地开口。

　　“……是。”清筑稳住语气，手不禁抱紧了筑琴，等他下文。

　　安夜又轻放下茶杯，抬起视线看着清筑，“在下有一阕未上曲的词，不知清筑姑娘能否弹吟？”

　　清筑紧紧地盯着安夜的双眸，尽管她的理智明白这是极其不该的行为，却无法控制。她不明白这对眸子的清澈之后隐藏着怎样的深邃……被那样的视线看着，她不自觉地点头。

　　安夜移开视线，示意清筑坐到他对面的位子。清筑犹豫几分，仍是起身挪开步子，依了他的话。

　　他又饮了一口茶，眼神定在茶面的波漪。

　　“雪絮娆娆，落红成阵孤枝瘦。碎华拾嗅，惆寄参差又。

　　“潺韵泠泠，和笑嗤情厚。憔悴否、但折梅走，却倚还回首。”

　　他怎会有这番词阕！

　　清筑怔在那里，纤指停滞在竹尺上，动弹不了。

　　眼神始终停留在安夜的脸上，满是怀疑，满是诧异，满是……说不清的莫名。

　　安夜只是静静地望着清筑，延续着微妙的沉静。

　　一边的青鸦傻着脸，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他实在不明白，安夜大哥和清筑姐姐这么看来看去是在干什么。安夜大哥不问那人的消息也就算了，还让清筑姐姐弹什么琴……他们是来打听消息的呀。

　　清筑执着竹尺，迟迟不敲落。她不知该怎样去弹，就像她从未学过如何弹奏筑琴。实则，是她害怕去了触碰词中的点点情愫，是她害怕去了解背后真正的意思，是她怕了……

　　又是一阵沉默。

　　杯中的茶水渐渐见底。

　　安夜顿了顿气，缓缓起身，以眼神示意青鸦回神。

　　“清筑姑娘，看样子，今日在下是无缘听得姑娘一曲了。那么，倘若不嫌打搅，在下稍过几日再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