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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城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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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城堡
实际上,白天的时候,雅各•道格拉斯先生在一件细小的事情上说了谎。他当然记得关于钥匙、画像以及秘密通道的一切回忆。
要是从远处看,在康沃尔郡,德沃特公爵家的古老城堡很像一头蹲着的秃鹫,它那种由暗色石头堆砌的外墙,或是当中高矗的主塔楼,以及背景是一整片光秃秃的荒原,都给人这种意象。
那时候年轻的公爵刚刚继承爵位、成为这里的新主人。最初的混乱和不安都已经平定,道格拉斯先生有理由相信,这位蓝眼睛的年轻人终究会走上正轨,由一个浪荡子蜕变成真正的绅士。
所以,自己也应该离开了。
决定启程回牛津的前一晚,他在房间里收拾行李。打开橱柜时,一枚钥匙掉了出来。
道格拉斯先生拣起来看,古旧的银质钥匙,雕刻着玫瑰十字的花纹,上面还留着一截钓鱼线捆绑的痕迹。
那枚钥匙!它曾经是少年时代的小小冒险的重要道具。
他将这枚钥匙放在手心里,细细地端详着,一点没错。他还记得,在这个城堡里,有一条秘密通道,连接到某一间主卧室的壁炉后。
夜深了,道格拉斯先生却还没有睡。
钥匙塞在他枕头下,他感觉到自己好像是童话里睡在豌豆上的公主,辗转不能入眠。他伸手去摸那枚钥匙,手心里全是汗。
黑暗里,他将怀表打开,隐约能看见这时是半夜十二点。侧耳去听,整座城堡都是静的、暗的,只有上了弦的怀表指针在一格一格轻响。
接下来有一段记忆变得模糊起来,事后回想起来,道格拉斯先生坚信自己的心智一定是被恶魔给引诱了。他能听见他自己从床上一跃而起,土耳其拖鞋在地毯上嚓嚓轻响。走廊上没有点灯,也没有人,幽暗的星光从巨大的拼贴成圣母图案的彩色玻璃透出来,借着这一点微光,他稍微挪开走廊尽头的悬挂的一幅全身画像,这样,那扇神秘之门就露了出来。钥匙在锁孔中急遽地转动着,有那么一两秒钟,道格拉斯先生甚至祈祷它最好打不开,但是锁孔发出喀嚓地轻响,打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擦亮一根火柴,道格拉斯先生在这古老城堡的秘密暗道里快速穿行着,某一刻他停下来,蹲下身,小心推开隔板。
这里是年轻公爵的卧室,壁炉里的炉火并没有升起来,屋子里也没有点灯,甚至听不到一丝动静。
道格拉斯先生现在站在公爵的卧室里了,明明十几分钟前,他还安安份份地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他想对方或许不在,或许和夫人、孩子在一起。
但是卧室的门突然开了。
道格拉斯先生抢先一步跳进衣橱里,透过橱柜的百叶窗,他能看见老管家费迪南德老爷爷擎着烛台,和年轻的公爵一齐走进来。
“您应该休息了,爵爷。”
“我想是的,明天还有哪些安排呢?”
“当然,明天早上福尔塞先生和夫人会来拜访您。”
“好的,我知道了。”
他们一边说着话,费迪南德老爷爷一边帮公爵换衣服。公爵站在穿衣镜前,恰好背对着衣橱。西装脱下去了,背肩带也解下来了,当衬衣和长裤都掉到地毯上后,他那健康、匀称、白皙的□□整个就显露出来了。
这可真可怕。
道格拉斯先生想,这个可怜的男人只好闭上眼睛。好在这种骇人的景象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费迪南德老爷爷就帮他穿上了睡衣。
“我为您明天准备了法兰绒裤子和白开司米紧身礼服。”
“好的。”
“早晨七点我会来叫您起床的。”
“好的。”
当祝晚安的声音响起时,道格拉斯先生松了一口气。公爵已经躺在床上了,床帘也已经放下来了。下一刻费迪南德老爷爷吹熄了蜡烛,并且轻轻地退了出去。
现在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了,要不了多长时间,道格拉斯先生相信公爵就能很快入睡,这样他就能从这间卧室里逃出去了。
他活动了一下几乎站麻了的腿脚,正准备推开衣橱门。
要命的事情突然发生了,公爵又从床上跳了下来。他只穿着单薄的睡衣,甚至连件外套都没有披。他点起一支蜡烛,从玻璃柜里拿了一瓶白兰地,拉开靠背椅,坐在了书桌前。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转动着酒杯,他那漂亮的手指头放在额头上,他也许在叹气……他确乎在叹气,他的样子看上去很疲惫。
道格拉斯先生甚至还能看到对方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烛光映照下,闪烁着微光……比任何宝石都还要来得更珍贵、更耀眼。
“噢,雅各。”
当道格拉斯先生听到这一声叫唤时,他浑身的血液差点凝固了!他被发现了吗?上帝保佑!不,不,不,看来情形并没有那么糟,这位年轻的公爵不过是在对着墙壁自言自语罢了。
“雅各,你不能为我再多留几天吗?”
他用手指蘸着酒在桌面上写着字母,说不定他写的是“JACO”?跑开那些自作多情的想法吧,实际上,他也许只是胡乱涂鸦别的什么东西,唉,谁知道呢!这些字母很快又被抹去了。
“唉,你知道的,我一个人什么也干不成。”
道格拉斯先生听见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突然响起,公爵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他瞬间吹熄蜡烛,从房间的这头跳到那头的床上,关紧床帘,像只敏捷的猫似的。
接着费迪南德老爷爷的身影就出现在房间里了,他观察了一会床帘后的情形,轻声问:
“您还没睡吗,爵爷?”
“事实上,我还没睡着。”
“我想了想,觉得明天您穿您新订的那件灰格子呢大衣比较好,爵爷。”
“我看都成。”
“不,那可不成,我刚发现您那件白开司米大衣的袖口给刮出了一根线头,这可不能穿出去,太不成体统了,爵爷。”
“那么好吧,我就穿灰格子呢的。”
“另外,您要记得福尔塞先生是您曾祖母的姐姐的曾孙女婿,同时也是您姐夫的弟媳的侄子,可千万别弄错了。”
“……”
“我记得您那件灰格子呢大衣应该挂在衣橱里。”
当衣橱的门被打开时,一束烛光照了进来,道格拉斯先生感到自己的心跳快停止了。他已经退到衣橱的最里层,背紧紧贴着木板。老管家费迪南德老爷爷的手指在衣服和衣服间拨弄着,有好几次差点就伸到道格拉斯先生的脸上!
“噢!”
公爵突然轻轻叫了一声。
“我觉得,我穿那件宽领的蓝色礼服也挺不错,事实上我很喜欢它。”
“我看也成,它在这里,那么我先拿去给您熨烫一下。”
这件衣服挂在显眼的位置,费迪南德老爷爷很快将它拿了出来,重新关上衣橱。
“好的,唉,你也该去休息了,你让马丁来照顾我就好了。”
“那可不成,我看让马丁做您的贴身男佣真是个错误。”
“那么我现在想休息了。”
“好的,天哪,您房间壁炉竟然都没有生火!”
“不,不用了,我特地吩咐不生壁炉的,我一点都不冷。”
对话结束了。道格拉斯先生听得见老管家爷爷离去的声音,四周陷入了一片静谧。
这种寂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道格拉斯先生相信自己能安全地离开这个房间。他从衣橱里跳出来,拉开床帘,对方已经睡熟了,于是他轻轻吻了一下对方那光洁而宽阔的额头,并且在心里默念着。
——晚安,亲爱的。
“噢,上帝!”
公爵睁开眼睛,伸出双臂抓住对方,这样可怜的道格拉斯先生想跑都跑不到了。更要命的是,他用自己的嘴唇吻了一下对方,留下冰凉而柔软的触感,并且附在对方耳边轻声说。
“我不是在做梦吗,雅各?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要我了呢。”
他将头埋在道格拉斯先生的怀里,低声说:
“如果这是做梦的话,上帝,我真希望我不要醒。”
这下子可糟透了。
事情终于朝向无可挽回的方向急遽地前进着。
道格拉斯先生没有办法用力将对方推开,那样会弄出声响。毕竟伊莲娜夫人和小爱德华的卧室紧挨着这间卧室,一扇半掩的门将它们相连,而老管家费迪南德爷爷和贴身男佣马丁则住在墙壁的另一端。现在他除了吻住对方的嘴唇,和紧紧按住对方那不安分的身体,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突然在想,真奇怪,那枚老旧的钥匙怎么会出现在自己房间的橱柜里?它只可能属于一个人,在一个人手里,也就是这座城堡的主人、年轻的公爵手里。还有那不生火的壁炉、
喃喃自语、打开衣橱时的尖叫,一切都显而易见。
但是明白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
从回忆的梦境里醒过来,道格拉斯先生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竟然是德沃特公爵高挺的鼻子。对方正被自己紧紧地抱在怀里,更要命的是,嘴唇也贴在一块儿。
“噢,上帝!”
他吓得差一点大叫起来,下一刻小公爵就被他从床上推下去了。他不得不伸手再把对方拉起来。
“上帝!您怎么会在我床上!”
“我一直都在这里呀。”
“圣母在上!我有没有对您做什么?”
“你抱了我,雅各。”
“噢!”
“我只感觉到你抱住我,后面你就睡着了。”
“好吧,好吧,等一下,”道格拉斯先生稍微松了一口气,他环顾着四周陌生的陈设,“可是我们这是在哪里?”
“你这是怎么啦?”小公爵狐疑地看着他,“现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很严重,你难道不记得了吗?我们被伊莲娜赶出来了!而且,如果我们不能把小爱德华找回来的话,她建议我们去跳塞纳河,她绝不介意花十五个法郎请船夫将我们的尸体打捞上来。”
……呃,事情好像确实是这样。
被狂怒的夫人扫地出门之后,由于在那种供出租的别墅区里,是既找不到旅店也找不到马车的,他们只好沿着大路一直走,差不多走了五英里才走到城镇里面。那时候夜都已经很深了,面对两个深夜投宿又是外国人的客人,旅店老板毫不留情地漫天要价。
“你觉得很渴,就在柜台花五个苏买了一杯苦艾酒喝,然后你突然就睡下去了,”小公爵托着腮看着他,“我可担心得一夜都没睡,雅各。”
“那可真抱歉,公爵先生。”
“不,没什么,我倒觉得很有趣儿,极其有趣,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你喝醉了呢,”小公爵狡黠地转了转他那双蓝眼睛,“别谈这个啦,雅各,咱们现在得关注眼下的问题。我得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告诉我你想听哪个?”
“坏消息。”
“好吧,我知道你准选先听坏消息,我们出发得太匆忙,其后果是我找不到钱包了。至于好消息,我发现,除去房钱和小费,咱们俩总共还能剩下十七法郎九个苏,这还不到一英镑——很抱歉我私自翻了你的大衣口袋。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要么,我们回去乞求伊莲娜继续收容我们,要么,我们就到巴黎去呆着,直到把那位调皮的男孩找到,并且好好地给他点教训。”
“……”
“考虑到身为男人的自尊,我认为你会倾向于赞同第二个方案。那么我们现在出发吧,我感到非常饿,雅各。你知道的,从昨天到今天,我什么也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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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巴黎圣日尔曼区的街头,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些,他们花九法郎买了个漂亮的小手提箱,里面装了一些从河边拣来的石头,好让它拎起来足够有分量。又花了二十五生丁请人将脚上的漆皮鞋擦得锃亮,现在他们看起来气派十足,尽管口袋里近乎身无分文。公爵无论在何等情况下都要保持公爵的排场,不是吗?
复活节期间,作为外国游客,在巴黎市内的高档旅馆,要想找到称心如意的房间真不是件容易事情。除非你给侍者塞上一些小费,并且适当地掏出你那块镀金怀表看看时间,表现出焦急的神情。而且基本上,对方报出来的房价会跟你的怀表昂贵程度成正比。
将装满石头的手提箱交给服务生送到房间去,小公爵径直坐到旅店一楼的餐厅里,拿起菜单,点了一桌足够丰盛的佳肴。毕竟他走了很多路,没有休息也一直没有吃东西。他将菜单递还给服务生时,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情,都显得毫不在意、没有一点心虚。似乎对他而言,口袋里是只有十法郎晃荡还是鼓鼓的一千法郎都毫无区别。
“一切听我的就好了,办法多的是,毕竟谁也不保证自己无论何时何地口袋里都是鼓鼓的。”
当菜肴端上来之后,小公爵摸摸自己的鼻子,随即拿起刀叉,大快朵颐。
他确实胃口很好,连同桌的道格拉斯先生都比不上。对于道格拉斯先生而言,他面前的这位公爵先生既不沉闷也不古板,相反地,他活泼、善变,若即若离、忽冷忽热,像是千变万化的万花筒。
到天黑用过晚餐之后,堆到房间桌子上的帐单已经超过三百法郎了。
“我看这简直是敲诈,”小公爵将账单一张张拿起来看,眨眨眼睛,“你信不信我们有办法摆脱掉它们?”
“我当然相信,”道格拉斯先生点起雪茄,“实话说,您做坏事还是很有一套的。”
“你可以注意看看,雅各,那个站在走廊拐角的服务生正盯着我们的房间。旅店里通常都会有暗铃,当没有结账的客人企图从房间离开时,会及时通知到大厅,”小公爵转动着他那双蓝眼睛,“不过在谈我们的计划之前,我打算再要一份烤甜卷。对了,雅各,我对昨天晚上醉酒的你很感兴趣。”
“很抱歉我现在很清醒。”
“你说了好多话,雅各,简直滔滔不绝。”
“……”
“你在抱怨那该死的三分厘公债,接着你又在诅咒美国圣安茨矿产公司的股票。确实,它现在跌得厉害,连废纸都不值。不过我劝你与其抛售,还不如继续保留,也许美国平定下来后,至少能比废纸值点钱。”
“……”
“另外,你翻来覆去地在念一段莎士比亚的台词,上帝,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喜欢他老人家的某出戏。”
小公爵附在道格拉斯先生耳边,轻轻地念了一遍。这让对方感到非常尴尬,窘迫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
“我很好奇,其中有什么特别缘故吗?”
“这没什么理由,我求您不要再问了。”
“那么你是做了什么梦吗,雅各?”
“不,不,什么也没有。”
“好吧,好吧,咱们别聊这个啦,”小公爵站起身来,“那么我们现在睡吧,好吧,好吧,雅各,我求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呆在你的房间里。我现在就去自己的卧室,别忘了我们要早点起来,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哩。”
天刚蒙蒙亮,大多数房客还在沉睡之中,但是前一天入住的带着一位少年的英国房客的房间里,叫唤服务生的铃声突然响起来了。
很快服务生推开了门。
“先生,您是需要什么服务吗?”
看起来问题似乎很严重,这位少年出了急病,他脸颊发红,像是在发烧,甚至还带着痉挛。
“那么请问最近的医生在哪里?”
陪同的英国先生急得团团转。但是这位服务生的英语同客人的法语一样糟糕,两个人不得不将同样的对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才让眼前的绅士搞明白医生的地址。
披上大衣,这位英国先生拿着写着医生地址的纸条,匆匆忙忙跳上一辆马车离开了。服务生目送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但是他所不知道的是,当马车拐过两条街角,这位先生就已经跳下了车。按照约定,他只用等小公爵过来就成。
留在床榻上的少年病得厉害,神志却还算清醒。实话说,他真是个难以服侍的病人。他不断地嚷着口渴,而将水递到他手边,他不是嫌烫就是嫌冷,还有一次因为手指颤抖还将水泼了一床。
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里面终于没声音了,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脉搏也渐渐平稳。
现在只等医生来照看他了。
年轻的服务生瞥了一眼手提箱,行李都还在房间里的显眼位置,他揉揉眼睛,退了出去。
一切都那么轻而易举。
小公爵侧耳听了一会,他能确定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刷地一声跳下床,将鞋挂在脖子上,只穿着袜子,这样能保证不发出一点声音。推开房间的窗户,旅店背面矗立着一根路灯柱。
天刚擦亮,煤气灯已经熄灭了,往下看,街道是又黑又暗的一片。
从窗台到路灯之间的距离,对他而言简直轻而易举。尽管这里是在三楼,离地面足有七八码的高度,但他敏捷得像只猴子。一步就跨了过去,抓住路灯往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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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拉斯先生还等在街角的一间酒吧里,一支雪茄快抽完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这样街道上任何地方他都能看清。掏出怀表看了看,这时已经过了六点,天已经快亮了。
但是要命的是,小公爵还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