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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老古玩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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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老古玩店
一到周日的早上,就算是巴黎最热闹的爱丽舍田园大街,此刻也都安安静静不见人影了。不管愿意不愿意,身为上帝的子民,都被打发到附近的教堂做礼拜,聆听教诲。
台上身着长袍的神职人员声情并茂,传经颂道。
而台下所有人都闭上眼睛,要么昏昏欲睡,要么低声祈祷。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位睁着眼睛哩,他就是咱们的主角,年轻的德沃特公爵。趁着这个时机,他跳下座位,从人群中悄悄穿过。他的动作快捷得简直像只滑溜溜的猫似的,一会儿就从教堂大厅跑出来了。
掏出怀表看了看,等这些个长篇大论的神职人员布道结束,至少还得要半个钟头。他决定趁这个时间自己出去办点正经事儿。
他还没来得及翻过教堂后院的那道篱笆墙,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陡然一惊,公爵转过脸来,就看见自己的独生子那双宝石般的蓝绿色眼睛,正盯着自己。
“爱德华?!”
“父亲,您在干什么?”
“事实上,我特意出来感受一下上帝恩赐于我们的灿烂阳光。”
“得了吧,我看您是想逃走。”
“……”
“我看我应该跟我母亲说,您说要带我出去,又在半路上把我弄丢了,我认为我母亲一定会跟您没完没了。”
“……”
“或者,我现在就来喊道格拉斯先生,说您企图逃走,目前看起来道格拉斯先生很有兴趣做您的监护人。”
小爱德华将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望着比自己还矮的父亲,慢悠悠地说。
“二选一,您会比较喜欢哪一种呢,父亲?”
“爱德华,”感到自己正在受对方威胁,公爵眯起眼睛,“我难道不会说,是你溜出去了,而我只是出来找你的吗?”
“好吧,那我们就来赌赌看,我母亲和道格拉斯先生是会相信您、还是会相信我?”
“爱德华。”
“父亲,我在。”
“你到底想干什么?”
“很简单,您得带上我出去玩儿。”
五分钟之后,这对父子就出现在路边的出租马车站了,一辆两轮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来。
“你们要去哪里,小伙子们?”
“我们要去艺术桥,”小公爵从口袋里摸出半个法郎,在马车夫面前晃了晃,由于妻子伊莲娜的关系,他能讲一口很纯正的法语,“你要是足够快的话,它们就都是你的了。”
“好极了,”马车夫吹了声口哨,“您真是位慷慨的小先生!”
马车轻快地在街道中穿行,小爱德华和父亲于是用母语聊了起来。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父亲?”
“艺术桥。”
“我们要去干什么?”
“这是秘密,你记得要紧紧跟着我就对了。”
“我会的,父亲,听上去会很有趣?”
“也许。爱德华,你就不能不要一天到晚只想着玩吗,瞧瞧你的成绩,啧啧,你打算怎么从学校毕业?”
“噢,父亲,”小爱德华狡诘地转了转眼珠,“我可以问一下道格拉斯先生以前的成绩吗?他是不是很优秀?”
“当然,当然,在康弗里津公学,道格拉斯先生是以第一名入校的,最后也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的。他拿国王奖学金,穿白色披风,戴银纽扣,跟你我可完全不一样。”
“等一下,父亲,那校长先生为什么会是您的舍友呢?那些优等生们不都会住在靠湖的常春藤校舍里吗?”
“那是因为他申请调回来和我一块住。”
“父亲,实话说,我对有些事情感到很好奇。”
“什么事情?”
“但是您得向我保证,无论我问什么,您都不会生气。”
“好吧,你问吧。”
“不,您得向圣母玛利亚起誓您不生气。”
“我以圣母之名绝不生气,这样总该够了吧,爱德华?”
“好吧,那么我问了,……呃,父亲,您是怎么从康弗里津公学毕业的?”
“事实是,我的成绩可是全部都及格!”
“包括您的拉丁文?”
“……”
“我看您是全靠道格拉斯先生吧?”
“……”
“好吧,我明白了,我是不是应该多去常春藤校舍那里转转呢?如果我也能搞到一个像道格拉斯先生那样的优等生……”
“爱德华!”
“父亲,您长得这么不好看,我真好奇道格拉斯先生到底看上您哪一点?”
“……”
“实际上,就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校长先生。”
“什么?道格拉斯先生怎么回答你的?”
“唉,我被校长先生好好地训导了一顿,早知道我就不问这个问题啦。”
“爱德华,我看我平时是不是对你太宽容了?”
“可是,可是,父亲,你刚才向圣母发过誓不生气的!”
但是这时候马车已经停下来了,艺术桥到了。
公爵带着小爱德华,径直朝一家古玩店走去,但是一位倚在门口、无所事事抽着卷烟的店员拦住了他们的脚步。
“请等一下,我尊敬的小先生们,这里可不是游乐场。”
“实际上,事情是这样的,先生,”小公爵走上前去,他那双蓝眼珠转了转,“我父亲他在王宫大厦里赌博,唉,他没日没夜地赌,连家传的藏品——也是我母亲的陪嫁,他都赌输出去了。我母亲几乎快疯掉了,她伤心透了,现在卧病在床。我伯父给了我一些钱,让我来古玩店里找找看。先生,我想如果我能买回——哪怕只能买得起一两件儿,也许能让我母亲感到高兴些。”
他那双蓝眼睛里瞬间噙满了泪水,要不是小爱德华心里明白,没准儿也会相信哩。
这股诚恳、哀伤的口气自然打动了店里的伙计。
“可怜的孩子,那么你进来找找看吧。”
拎起一盏煤油灯,小公爵领着爱德华上了商店的二楼仓库。像所有有些年头的店面那样,古玩店内的商品显得多且杂乱无章。帕利西的大理石半身雕塑、鞑靼族镶嵌着绿宝石的弯刀、或是来自东方的半透明的瓷杯,它们都紧挨着,胡乱堆放在一起。有那么几秒钟,公爵甚至以为墙角站着人影,他将煤油灯提过去,才发现只不过是一具装饰着羽毛帽子的骑士盔甲。这幅景象倒让他想起自己家在康沃尔郡的城堡里的收藏室了,以及他曾经把那里当成自己的秘密之所,还带着年轻的道格拉斯先生一起去探险。
想到那些,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是他的视线突然被墙上的一块空白给吸引住了。举高煤油灯,借着这微弱的光线,能发现四角上都是灰,只有这块六英寸见方的墙面是雪白的。公爵摸了一下,手指上几乎没留下灰尘。墙上还钉着钉子,很显然这里曾经悬挂过一幅小小的画像,而且正在不久前,它被人拿走了。
身后的小爱德华突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角,这让公爵皱起眉头。
“你怎么了,爱德华?”
“不,父亲,您听。”
这时已经不需要小爱德华的提醒了,有蹬、蹬、蹬的脚步声从身后传过来。每一下都很慢,声音沉闷,好像是沉重的金属在地板上缓缓挪动。
转过身,小公爵提起煤油灯去看。实话说,这场面确实有些骇人——原本安置在墙角的骑士盔甲——它现在像活了一样,手持着一柄生了锈的长矛,正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铁制的关节咯吱咯吱响着,身后拖了长长的阴影。
小爱德华躲到了父亲身后,好在小公爵还算镇静。睁大眼睛,他能确定这具铁疙瘩里面是空的。
然而一切又像发生时那么突然,它在离他们两三米的地方停住了,关节瞬间凝固了,维持着一种奇特的姿势。
下一刻小公爵忍不住叫出声来。
“噢,雅各!”
道格拉斯先生那金边眼镜从盔甲身后的阴影里显露出来。
“你好呀,小先生们,从礼拜日的祈祷文里逃走是该遭受惩罚的,对不对?”
“道格拉斯先生!”
这回轮到小爱德华舌头打结了。
“依我看,这玩意儿可真重,看来骑士真是桩体力活,”道格拉斯先生敲了敲这具古老的铁壳,他手上捏着一枚刚从上面拔出来的螺丝钉,“真是有趣的齿轮机关,只要轻轻拧一拧它就会动,请原谅我忍不住……”
“上帝,你什么时候来的?”
“事实上是,我刚刚到而已,楼下的店员好心地告诉我有两位小绅士上来了。”
“唉,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那位老鲶鱼先生说,‘一切按老方法给您消息’,而您并没有让我留给他真实姓名或是通讯地址,那就只能是靠报纸了。而且,您最近每天早餐时都主动看《法兰西新闻报》,这可真难得,公爵先生,您平常是连英语报纸都懒得看的。”
道格拉斯先生将口袋里叠好的一份《法兰西新闻报》摊开。
“最重要的是,您今天早上不仅仔细阅读了这份报纸,还在广告栏里用笔做了记号,‘给A·D先生,艺术桥的老古玩店里也许能找到’,这太明显了,对不对?”
“要命的是,我到现在什么也没找到。”
“那么您是想要找什么?”
“实际上,我也不确定,”公爵耸耸肩,他将煤油灯拨得更亮些,“那么我们下去吧,雅各。”
他们三个人一齐朝外走,小公爵很自然和道格拉斯先生并肩走在一块,——虽然用“并肩”这个词儿未免有些不恰当,毕竟小公爵比对方足足少了一英尺的高度。
走在他们后面的小爱德华看着他们两个,将双手插进外套口袋中,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刚刚那个会动的骑士盔甲,噢,雅各,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在康沃尔郡城堡里的事情?”
“您指的是哪一件?我看那里发生的故事多的是,譬如说三百年前葡萄酒特许权法案或者说两百年前处决斯特拉福伯爵,我当然记得,咱们大不列颠历史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哎呀,我当然不是指那些,我指的是,我们以前干过的……”
“要命的是,我跟您在一块儿惹出的麻烦也很不少。”
“譬如说一把银质钥匙。”
“钥匙?”
“你难道不记得了吗,雅各?钥匙、画像,还有那条秘密通道。”
“恐怕我是不记得了。”
“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忘记。”
“我不像您,您的大脑尚有很多空间来装一些无聊且无关紧要的事儿。”
“唉,算了,雅各,我白等了好几天,到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觉得您现在挺好。”
“什么?”
“您瞧,您现在早上起来,都不必刮胡子了。”
“唉,雅各,我求你别再取笑我了。”
穿过艺术桥,这时教堂的礼拜几乎都散了,行人渐渐多起来,来时寂静的街道都一条条活过来了,而要等到一辆空的出租马车也变成了桩奢侈事儿。
又一间教堂的大门开了,人群奔涌出来,街道瞬间变得拥挤不堪,稍不留意,就得被挤偏到另一个方向。道格拉斯先生不得不抓住了小公爵的手,紧紧地,手指甚至挤进对方的手套里。但是即使是这样,道格拉斯先生似乎还不满足,他索性脱下对方的手套,十指相扣地紧握着。
在这里,稍微泄漏一下一个小秘密,咱们可怜的道格拉斯先生在心灵深处,有个不可告人的愿望,或许咱们把这称之为梦想也成。他曾经幻想着,在傍晚能和德沃特公爵手拉着手,从伦敦的皮卡迪利大街一直散步到摄政王广场,或者更远些,穿过整个海德公园。最重要的是,即使他们这样做了,任何看见他们的人都不会投以诧异的目光,第二天整个伦敦社交界不会流传于他们名誉不利的谣言,更不会成为下午茶会津津乐道的谈资。
实际上,自从过了十六岁,道格拉斯先生就几乎再也没有和公爵手牵手走路了。
至于小公爵本人,此刻心里则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譬如说隔着一条街的文具店里,匆匆出来这么一位妙人儿,踏上等候多时的四轮马车的踏板,细软的纱裙下,隐隐约约能看得见白色吊带袜勾勒出的姣好形状。她礼服V字开领的巧妙设计,使得裸露的后背好像一把雪白的扇子,迷人极了。
他的视线完全被这些美妙的景象给吸引住了。
唉,上帝,波尔多的红葡萄酒、勃艮第的白葡萄酒,或者是火烧的潘趣酒,他可想念它们的销魂味道了!若是往常,他来到巴黎,本来可以整日整夜在赛马场、牌桌、舞会、歌剧院里消磨时间或是谈情说爱,身边围绕着名媛、交际花或是漂亮的年轻人。
可是要命的是,他现在变小了,也和这些浮华统统绝缘了。就连在道格拉斯先生眼里,他大概也丧失了最后的吸引力。
他们就这么十指相扣,各怀着心思,随着人群推搡,一直走到了沙滩广场,昔日的断头台还安置在原处,卖花姑娘们和小贩们则急于推销他们各式各样闪闪发亮的小装饰品。
小公爵突然停住了脚步。
“雅各。”
“什么?”
道格拉斯先生正无限沉浸于此刻的小小幸福,虽然看上去他一厢情愿的成分占大多数,但公爵紧接下来的这句话彻底将他拉回了现实。
“这可糟透了,雅各!”公爵四处张望了一下,“小爱德华不见了!”
这确实糟糕透顶,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他们两个人现在站在沙滩广场的断头台下,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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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门厅,华丽的地毯,餐桌上还摆着烤蜗牛和奶油汤,金黄色的面包堆在盘子里,但看起来坐在餐桌前的两个人是完全没有食欲的,反倒是显露出一股子愁眉苦脸的景象来。
“伊莲娜她回来了。”
听到别墅门外传来马车的声响,小公爵从椅子上跳下来。他那位刚从一场沙龙中返回的夫人出现在门口,她一边解着身上披着的长袍的带子,一边朝小公爵走去,她那双绿眼睛闪闪发亮,将内心的激动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太好了,你在家,亲爱的。”
“事实上是,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说,伊莲娜。”
“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讲,亲爱的,我相信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但是伊莲娜……”
“不,不,我迫不及待了。”
“那么,好,你说吧。”
小公爵扯动着嘴角假装微笑了一下,他头痛得厉害,小爱德华失踪的事情既让他心急如焚,又让他在妻子面前难以启齿。
伊莲娜的故事并不长。
她这个下午去参加某亲王夫人的慈善沙龙,在沙龙上她碰到一位过去相识的让·布朗夫人,这位夫人的年纪至少有四十五六岁。当然,她是个保养得很好的女人,但是,不论用多么厚的粉来遮盖,脸上的细纹总会出卖年龄,没有哪一种脂粉可能逆转时光。
可是,无论多么难以置信,她真的变年轻了,好像二十来岁的少女那样容光焕发,那绝对不是靠化妆或者珠宝的作用,她身段苗条、脸颊红润、眼睛妩媚动人。
好奇驱使伊莲娜和这位夫人攀谈起来,但是她能深深感觉到,这位夫人对于自己重焕青春的秘诀守口如瓶,避而不谈。
“好吧,就是这样。过两三天还有个拍卖会,我想我能带你去见识见识这位恐怕和你遭遇相同的夫人。亲爱的,真希望也许能对你有点什么帮助。”
讲完这一桩奇闻,伊莲娜端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微微一笑。
“看来现在轮到你了,那么你是要对我说什么?”
“我希望你能做好心理准备,伊莲娜,”小公爵舔了舔嘴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你一定得保持冷静。事实上是,小爱德华不见了。我们已经差不多绕了半个巴黎,也没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