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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壮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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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熠乘着小轿摇摇晃晃来到应天秦府,做贼一样从角门而入,被管家遮掩着从小道引至内眷居住的偏院。偏院主屋已经收拾出来了,好几个丫鬟婆子在厢房里进进出出,管家挡住赵熠,让下人全部放下手里的伙计从月门离开。而后对赵熠连声请罪:“世子殿下,时间仓促来不及收拾,老爷吩咐不能让外人看见世子,还请世子先将就住下,过几天等老爷安排妥当了再入住客院。委屈世子殿下了,老奴在这给世子陪罪。”面上带笑,好不慌不忙。
赵熠心说有意思,等老爷安排妥当了我也该入住行宫了,到时还真不方便找你不痛快。只是不知这秦府的管家见了本世子一不行礼二不恭敬,到底是为了掩人耳目便宜行事呢,还是我如今成了人家屋檐下的鹌鹑得认他这宰相门前七品官呢。
当下面上不显,只口中称谢,进主屋坐了歇息。管家见他无事,领着下人退了,简陋的偏院中空无一人,只余桌上一壶凉茶和两盘糕点。
赵熠也不挑——开玩笑,饿得肚子都唱起戏来了——三下五除二把糕点吃了一半,而后扯了一块干净的布将剩下的糕点包好。又自己开了衣柜,拿出一套衣服。料子还行,看得出是府上某位少爷的衣物,但也不特别好,肯定不能是那个老太太的心肝肉秦宝玉的。
然后他捡了几件衣物打了个包,点心揣怀里,又掂了掂管家备好的荷包,略一看有个十几两银,也揣进怀里。然后悄无声息地出了小院,竟无一人把手,赵熠心里五味杂陈,最终苦笑,依旧原路走到角门,见左右无人径直翻墙出去了。
此时的岳霄正在秦淮河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昨天他初闻噩耗,虽然早有预料却还是难以接受,跑出去以后直接跑到了守卫奇缺的黄册禁地玄武湖,想也不想地跳进去试图冷静下来。跑了两个时辰终于是“冷下来”了,到底意难平,又湿淋淋地沿着城墙一路行来,到了秦淮河畔。当时华灯初上,当真是应了那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秦淮两岸的青楼楚馆鳞次栉比,河上的画舫游船歌舞升平;南北两京的纨绔才对上了暗号,你摸手来我亲嘴得不亦乐乎;新旧势力在此觥筹交错,进行巨变后的交接划分。
而他从山海关凛冽的冬日走出,在渤海湾肃杀的寒风里奔逃,踏着数万将士的鲜血与骨骸,背负百万流民的哀恸与饥寒,走过焦土疮痍的辽河,走过生灵涂炭的华北大地,走过饿殍遍野江淮,眼见一路十室九空,最后目睹了这荒诞不经的一幕秦淮盛况。
文人何等高明,一句”商女“给多少门阀权宦清贵名流打了掩护,让那些脑满肠肥的贵人光鲜到底,不见棺材不需掉泪。
而他呢,毫无缘由地就被剃成了光杆司令,家人死的不明不白,如今孑然一身举目无亲,正适合出生入死不得善终。
天地之大,他却无处可去。满腔的国仇家难摊在他眼前,却毫无下手之处。空负一身文韬武略身手不凡,却感觉动弹一下都重逾千斤。
被人出卖,兵败城破的时候,他尚且怀有希望;身陷敌营,被严刑拷打的时候,他尚且怀有希望;千里逃亡,噩耗不断的时候,他尚且怀有希望;甚至白日里听闻家人被害,惊怒交加之时,他也只是悲痛欲绝,没有放弃重回沙场挂冠而去的心思。然而此时坐在秦淮河岸这不合时宜的京华旧梦中,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万念俱灰。
他甚至怀疑他还能不能使得动那杆曾将汝真小贝勒拦腰斩断的丈八长槊。
天色泛青,东方将白,夏夜微凉的风将他一身湿透的短打又吹干了,两岸宴饮初歇,只有倒潲水的小厮和浣洗的仆妇在忙碌。有一夜风流的公子打着哈欠眼下发青脚下发飘地往家去,路过岳霄身边偶尔给个怪异的眼神,也都不甚在意。
岳霄突然恐惧起将至的日光了。
他匆匆走回柴房,留意到赵熠留给他的木条,顺手折了,然后倒在破褥子上埋头大睡,只恨不能睡死过去。
正在噩梦连连半梦半醒间,突然听得一声门响。顿时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如同一只野兽一般蓄势待发,在门关上的瞬间卡着来人的脖子要害将人按倒在桌上,一块锋利的碎瓦片已抵上了那人的喉咙。
却只见来人紧闭双眼,缩着脖子毫无反抗意愿地大喊大叫:“钱在胸前粮在胸前我是路过的也没看到你的脸!壮士饶命,有话好说!”
岳霄:“……”
仔细一看,唇红齿白就是有点脏,身段柔韧就是有点柴,不正是之前捡来的小王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