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槊马红缨北山关》澧广君

40、（四十）荒村

　　村子荒废不久，不知是哪一波劫掠驱走了最后的生机，令幸存的村人背井离乡，留下一村游荡的风声。墙上斑驳的血迹泥印，井边破碎的瓦罐，篱笆突兀的豁口，飘在窗棂上的崭新的窗户纸，无不昭示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看得人背后汗毛直立。正是日暮伯劳凄鸣时，西天残阳如血，村头的大槐树在水车的吱呀声中摇曳着鬼影幢幢，荒村野栈的氛围立竿见影。

　　岳霄赵熠在荒村里兜兜转转，找到了一家看起来不那么像凶案现场的屋子，不敢生火，只是靠在炕上休整。

　　两人刚吃完，门口就溜进来一只黄毛小猫，看起来大概三四月大，毛茸茸脏兮兮的，瘦骨嶙峋，但是一双眼睛又亮又圆。小猫只在门口顿了一下，然后就十分目的明确地冲着赵熠一路喵喵喵地跑过去，蹭着裤腿儿到处嗅，显然是在乞食。

　　兵荒马乱的年代，连守粮卫家的猫儿都少年失恃。

　　赵熠忍了忍，还是掏出了岳霄分给他的一点肉干开始撕给小猫吃，一边撕还一边忐忑地偷瞄岳霄。岳霄在一边磨他那把卷了刃的匕首磨得专心致志，并没有阻止赵熠把仅剩的一点肉干撕碎了喂给小猫的行为。从头磨到尾再从尾磨到头以后，小猫已经吃完了肉干，正赖在赵熠身上蹭毛撒欢。

　　岳霄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突然长手一伸，把软乎乎的小猫捞了过去，皱着眉头举在眼前。

　　赵熠心都揪了起来，心说，完了，该不会肉干喂了猫他就要把猫吃了加餐吧。他揪着衣摆站起来，欲言又止，有心求情但是一想自己吃了他那么多储备粮，还拿储备粮喂猫，就算岳霄要拿猫当储备粮，那他也没立场说什么呀。昨天打的土拨鼠他也吃了，那今天岳霄要吃野猫，他也……啊！实在于心不忍啊！

　　小猫傻了吧唧地扭扭腰蹬蹬腿，完全没有危机意识。岳霄其实觉得这猫跟赵熠挺像的，傻了吧唧地跟着人跑，得了别人一点好就蹭上去撒娇。脑子里不着边际地想着，他把猫放到腿上，先顺了顺猫身上的猫，把猫摸得呼噜呼噜一阵顺坦，然后——从尾巴到头顶，一点一点地把猫的猫全都揉竖起来了！

　　赵熠：“……”

　　小猫：“……嗷！”

　　你是谁你把我的靠谱大将军还给我！

　　完全不顾及全身炸毛的猫和如遭雷击的赵熠，大将军面瘫着又把毛倒着捋了一遍，看到猫一副不堪其辱的蠢样，嘴角微动：”呵。“

　　赵熠：”……“

　　岳霄一松手，小猫就夹着小尾巴一颠一颠地发足狂奔而出，赵熠伸手去捞没捞到，有点失望——他还想再玩一玩呢。

　　岳霄看了他一眼，认真道：“不能养猫。”

　　赵熠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啊，我就是遇到了想玩一玩……这么小的猫，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岳霄：“能不能活下去都不能养。”

　　赵熠要疯：“我没有说要养啊！”

　　岳霄：“哼。”

　　赵熠看着他那一脸不屑的“你嘴里说不养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表情简直想打人，然而并打不过，只得吞下这口屈辱。

　　结果岳霄又接了一句：“等以后安定下来，我再送你一只漂亮的。”

　　……对这种莫名其妙展示男友力的台词，赵熠只想跳起来指着岳霄大喊“将军你犯规”。无意的好才是最伤人的，尤其对有意的人。

　　入夜，急着入冬的凛冽寒风刮过荒村支棱的残肢断臂，在尖锐的豁口拖出长长的尖啸声，一片鬼哭狼嚎。想必不用多久，这片荒村就会被风沙彻底摁倒在黄土中，让一层层的道路在它身上踏过，直至湮灭无踪。

　　岳霄带着赵熠搜遍全村弄来了一套被褥，铺在炕上，发了火烧炕。又另外烧了一盆水，两人打算泡个脚。赵熠穿着岳霄给他临时自制的毛毛鞋，虽然撕了岳霄一件里衬做袜，又在鞋底垫了草，脚上还是磨了一串大水泡，走着走着又走破了，水泡里的水与鞋袜黏在一块，脱鞋时那酸爽！他又撑着在将军面前要脸，打算咬牙发狠速战速决。幸亏岳霄看出他动作别扭，过来按住他，不然估计能撕下来一张皮。

　　小世子别看怂起来连杀鸡都蹩脚，有时发起狠还真格外心狠手辣。

　　岳霄捡起那双鞋一看，垫的草都歪到一旁去了，难怪磨脚。他一边耐心地仔细把赵熠已经完全不白嫩的脚从鞋袜里剥出来，一边问：“鞋不舒服怎么不说呢。”

　　赵熠小麦色的脸泛起红晕，心说因为这是你亲手做给我的啊怎么会不舒服，一面支支吾吾道：“呃……走的时候也不——嘶——哎不疼，就是这会儿才觉得疼呢。而且一点点不舒服也没必要说吧，咱赶路呢。”

　　岳霄拿脱下来的布沾了水，小心地一点一点给赵熠把脚擦干净，手法轻柔得让人耳朵都麻了。赵熠浑身不自在，心说不行啊将军你这样不行啊，这是小妾干的活儿啊你都干上了，仔细想想让岳小妾一边给洗脚一边叫“老爷”哎唷那真的可以想一想！哎不对果然还是太罪恶了，将军应该好好地供在床上……

　　“嘶——”还是先面对一下脚上水泡面积太大，挂下来的皮都粘不回去的问题吧。

　　“将军，那些……皮，要不就撕下来吧，反正也没感觉了。”赵熠实在是看不下去岳霄一点点给他把翘起来的皮盖回去，颤声建议道。

　　岳霄手上不停，顺手撕下来一片看起来已经没有抢救价值的皮，又把余下的继续往回贴，道：“撕下来一时舒坦了，反倒不利于长新皮，还容易化脓发肿，我们现在没有药，也不好包扎，你忍着点。”

　　赵熠心说我是无所谓啊，我看不得你捧着我的脚啊，太亵渎了。

　　岳霄给赵熠擦完脚，自己才脱了鞋子开始泡脚，并把赵熠的脚抱在怀里给他活血。赵熠心里酸酸的，明白这样的温柔相待几乎是偷来的，再真实也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种。有朝一日他们君臣有别，尊卑有序，岳霄之待他将再不同往日，而他赵熠之于岳霄也将再无不同于其他任一坐在那唯一至高无上的位置上的赵姓子孙。

　　也许从来也就没什么不同，只是自己碰巧是他所选择效忠的，想想都心酸。

　　忽然痒从后脑起，猛地打了个大喷嚏，一下子把他所有的伤春悲秋都给连着唾沫星子一起喷出老远。这一天喷嚏真是打得他心头火起，又全无什么办法解决。走路的时候脚疼也就罢了，鼻子还特么是塞的，连个气都喘不匀，倒了血霉了！

　　赵熠气急败坏地揉了揉鼻子，大怒：“哪天我有钱了我要把这个鼻子换了他！”

　　岳霄懒得理他，把他囫囵个塞进暖烘烘的被窝里，自己下炕熄火、倒水、关窗，然后坐回被窝里。赵熠以为这是要睡的节奏，一副大爷样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身边的床铺。不料岳霄坐进被窝，顺手拿起铺床时剩下来的一堆破布片子，用匕首切割起来。

　　赵熠呆了呆，问：“将军还不睡吗？”

　　岳霄“嗯”了一声，淡淡道：“你先睡吧。”

　　赵熠鼻塞也睡不着，就着月光看岳霄做手工，看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在给自己做鞋。

　　——何止是小妾啊，简直是俺娘。

　　其实赵熠那个大家闺秀的娘也是不做针线活的，女工只是做姑娘的时候的手艺，做王妃的第一年大概还偶尔动动讨好一下太后，后来哪还动过手，别说亲手给赵熠做点啥了，奶都冇喂过一滴。

　　赵熠眼眶一热，鼻子一下就通了！于是他赶紧躺好闭眼抓紧时间睡，无何便陷入昏暗的睡眠中。

　　夜半，赵熠突然听闻一阵隐约的哭声，而身后一片冰冷，岳霄不在！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想要起身，却似乎被什么魇住，根本睁不开眼，浑身动弹不得。被窝潮湿又冰冷，他睁不开眼，却又能视物，只是比起“看见”更像是开了天眼之类的，因为他还能“看到”背后的东西——一个白衣批发的人！

　　那个“人”不男不女的，见他挣扎，阴阳怪气地一笑，得意道：“叫你自作自受！”

　　赵熠心说老子给您老跪下了您贵姓啊哪位啊我作了什么了您要我受什么啊！

　　然而说不出话，只能眼闭闭地看着那白衣鬼魅柔若无骨地在自己身后施施然躺下，一双青白瘦长的手就向他肩背攀附上来！

　　赵熠心说不能吧，我也没嫖这山魈野鬼，他凭什么就来缠我？这么一想，诶，遂大怒，狠狠一咬牙，胳膊肘在万钧之力的束缚之下奋力后挣，狠狠顶了两三下，越来越顺，终于好像束缚突然一松，他狠狠一肘向后打去——

　　“嗷——！”原来他不知何时从对墙睡改成了背墙，这一肘子砸在墙上简直快把肘子和墙一块砸裂，疼得他连咬到脸颊肉都没发现。惊恐万状地睁开眼，岳霄倚着炕头，手里绑着鞋底，一脸惊诧地看着他。

　　赵熠还没完全从无比真实的梦境中脱离出来，看到岳霄，顿时涕泗横流地扑上去一把抱住，哇哇大叫：“将军这有鬼呜呜呜呜呜他跟我有仇他还说我自作自受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呜呜呜呜他冤枉我的你帮我跟他讲讲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