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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九)土拨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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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灌河边,一支急行而来的队伍似乎突然失去了方向,盘踞在河边浅滩处休整。马匹看起来都受尽摧残,格外萧条,更别说士兵。营地唯一的军帐中,陆临面前摊着一封空无一字的军报,在脑海中措辞了无数次都不知如何下笔,因为哪一句都不及一句“自挂东南枝”来得贴切。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岳霄当真是有两把刷子,至少他就一直没注意到岳霄将队伍引向了一条十分湍急的逆流河,更不用提这四天三夜来他被耍得团团转。不但没抓到赵熠和岳霄,甚至连对方一兵一卒都未能斩获,粮草还损失了一半。这一方面是双方兵士都是明人,没有拼死相搏的心态,但主要还是因为岳霄的布置着实诡异严密,看似大胆莽撞之中是万分之一的精细,细想之下令人脊背发寒。
河水因地势原因自东南向西北在乌龙峡一代灌入桑干河,这一段最是神速。另者还是因为地势原因,这一带并不如山西其他地区一般在这个季节刮起西北风,而是在刮着冷似西北风的东南风!这下岳霄可真是清风送我西归去白云伴歌声了。可怜陆临注意到河流后火速派去拦截的队伍还没布置好拦截的桩子,那小破船就飞也似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剩下这八千大头兵在原地摇旗呐喊十八相送。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几十年不出事,一出就是大事,陆临预感难以善终,长叹一口气。派去沿河追击的人没多久就回来,颓唐地表示轻舟已过万重山,着实是追不上,马也不行了。粮草所剩不多,因之前拖延定州补给之事,如今汝真对南明颇有微词。此处地处京畿与大同之间,他还是赶紧回南京避免更大的损失为妙。
陆临无功而返,前路未卜,这头赵熠也不轻松。
他有些拿不准岳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让他收敛了不该有的龌龊心思?但是按理说,他一没表露心意,二无逾礼之举,岳霄何苦来戳穿他呢?
赵熠按捺住心中的忐忑,装傻充愣道:“为啥不能说?”
岳霄淡淡道:“世子想必玩过象棋?我再能耐,亦不过是车马炮一枚。我所战、我所守,皆是为了世子的江山。而世子却是中军将帅,关键所在,万不可有闪失。我若阵亡,不过是一颗棋子的损失。世子若有不测,则是全盘皆输。输赢倒在其次,然而天下黎民生计,将士性命托付,却是万万不可辜负的,世子可明白?”
赵熠呆住了。这……听完以后完全没有松口气反而更沉重了啊!
他有心想反驳岳霄,想说你不只是车马炮,你是我这光杆司令这边剩下的最后一个车,丢了你我活不了一个回合。可是这话不能说出口,因为岳霄说了,不可辜负。
追兵远远在身后。到了乌龙峡,他们便可到白起设置的驿站取马,行陆路回大同。
去买船的士兵很细心,还在船上备了衣物。两人不再就“生死相随”的问题细究,也顾不得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就当众脱光换了衣服。风帆吹得鼓鼓地,两岸风景一闪而过,赵熠站都站不稳,只得听岳霄的趴在行李上睡觉。
迷迷糊糊间,船身似乎越发不稳当了,一个发飘竟把他抛了起来,又重重砸回甲板上,摔得他“哎哟”一声跳起来。
睁开眼,发现岳霄等人神情紧张地站在船边。他揉揉眼睛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岳霄一板一眼毫无起伏地答道:“估计失误,停船停晚了,前面河道人字转弯,恐怕会翻船。”
语罢,像是验证他所言非虚似的,整个船跟被踹了一脚屁股似地一跳,赵熠手忙脚乱地挂在自带平衡系统的将军身上才没翻出舷外去。
他也算是总结出了点规律,岳霄越是凝重就越是语调平缓。这会儿语气平静得就跟那暴风雨前的闷热似的,必然是情况十分危急。
一想到自己那勉强算有的水性,再探头看一眼这脱肛的野狗一般的泥水河浪……赵熠心都碎了!
紧张归紧张,毕竟是岳霄嫡系部队中的精英,这十位将士毫无惧色地各就各位。大风帆已经收了起来,留下一面牛皮小帆控制方向。其余人手持大桨站在船边,随时准备以人力强行扭转航向,避开水中的顽石漩涡,力图保持平衡。
但毕竟岳霄等人常年在北方平原上作战,航行经验不足。他们没想到这种情况下甚至漩涡都是可以冲过去的,而最危险的却是——气泡。
水流急速转向,湍流中压力分布不均。低压处水汽化,气泡成型,高压处液体挤压气泡,导致瞬间的蒸汽爆炸,能产生巨大的冲击。而岳霄他们的船不过是一艘修修补补的破船,唯一的优势不过是跑得快,跑得快还是建立在船体轻的基础上的,可见质量当真一般。这个“人”字弯还没转到一半,船骨就直接被水里几个屁给崩断了,整个船在河心碎成了一块块木板板。
赵熠在船解体的一瞬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老子再也不要说什么鬼生死相随!这特么什么乌鸦嘴!
如果陆临看到眼前一幕,估计能含笑而终。但是这种情况谁也没想到,陆临也没意志坚定地追上了。否则这个故事就要在岳霄赵熠溺水而亡,或者好不容易爬上岸却在昏迷中被陆临活捉中结束了。
万幸的是,这两人命大,没有被淹死,而是在人字弯中被甩上了浅滩。也是亏得这河水含沙量远超平均水平,导致河的西岸被沙子堆成了泥滩。若是石硖,估计两人不被淹死也得撞死。
总之保下一条命。多亏了岳霄在入水前十分有先见之明地将赵熠和自己用缆绳缠在了一起,两人才没分开。而其他士兵皆被水冲得不知去向,也不知是生是死。
赵熠在河水不远不近的轰鸣声中醒来,口干舌燥,身上冷得发抖。头疼欲裂,四肢无力,一切迹象都显示他着凉了。
上眼皮跟下眼睑难分难舍了好一会,赵熠方挣扎着睁开眼睛,却见眼前一团篝火,一边大石头上晾着衣服。自己赤身裸体躺在一个沙窝中,岳霄同样赤裸着,正神情专注地在对一只野兔剥皮抽筋。
赵熠咧嘴傻乐:真是兔生艰难,在狼虫虎豹的环伺下长大,又逃过了难民们天罗地网般的扫荡,好不容易养了一身秋膘打算静静过个冬吧,竟然还是栽在将军手里了。
岳霄若有所感地转头,正与他四目相对。他忙收敛了傻笑,叫了一声“将军”,却发现喉咙火烧火燎地根本发不出声音。岳霄满手血腥地走过了,向他俯下身。
诶,等等,为甚靠得如此近!等等,将军你脸要贴我脸上了!等等,这是要亲嘴啊无量天尊!
赵熠内心火山喷发,奈何动弹不得,只能傻乎乎地拼命瞪眼表示自己的激动之情,直到将军与他额头想贴,他一双眼睛都瞪得快斗鸡了。
噢,只是要试一下温度啊……赵熠不无遗憾地想。
将军的额头凉凉的,贴着很舒服,赵熠虽然脖子酸得跟刚从坟里起出来的一样,还是拼命扭了扭在将军额头上蹭了蹭。
可惜也只是一触即放,将军转身回去继续处理兔子了。皮剥下来后,岳霄把兔子架在火上烤,自己在河水留下的浅洼里净了手,然后又用叶子卷成的杯子从一个石块土块垒出来的水池里舀水,再朝赵熠走来。
岳霄一手端水,一手扶起赵熠上身,枕在自己臂弯里,给他喂水。两人都没穿衣服,岳霄也只着裈,肌肤相贴,而赵熠刚好浑身无力起不来任何反应。没想到竟有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之时,令两人毫无芥蒂地坦诚相对,赵熠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岳霄却以为他是生病了难受,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后颈。
什么叫“朝闻道夕可死”,这份满足可以够他回味一辈子。
爱慕一个人时,那份渴求是全身心的。哪怕无关情欲,也依然会不由自主地希望亲近一点,再亲近一点。想要牵他的手,想要肩挨着肩,想要感觉到他胸膛的热度,想要与他的肌肤摩挲,让自己全身都沾染上他的味道。
赵熠打着脑残粉的旗号,没脸没皮地蹭抱蹭睡这么久,其实每一次都心情忐忑,害怕被推开,被嫌弃,被拒绝。这还是头一次将进度推进得如此平滑顺溜,心里万分庆幸这病来得刚好,在两人脱险之后,又足以博足同情。
岳霄把幸福来得太突然的世子同志拥在胸前,又向火堆挪近了些,一手翻动火上的兔子,道:“衣服还没干,先将就下。你有点低热,问题不大,再睡一会,兔子好了我再叫你。”
赵熠本就是被冷醒的,这会儿让火暖烘烘地这么一烤,又被橘红的火光这么一晃,环境实在太安逸。何况此前亡命奔逃了几天,将士面前岳霄可是一点都没照顾过他,可谓身心俱疲。无论他怎么挣扎,怎么舍不得此时这孤男寡男赤裸相拥的美妙气氛,还是在岳霄话音刚落没多久就沉入昏睡中。这一睡就是一整夜,期间岳霄给他喂了几次水,喂了吃的,穿了衣服(赵熠私心认为太没必要),他都没能真正清醒过来。
第二日他却是被高高的日头晒醒,醒来时脸上盖着块布,想来是岳霄给他糊上遮太阳的。但北地的冬日阳光格外刺眼,加上湿地的各处水塘一通反射,真是在人眼皮子里强行点焰火,不容得人忽视。醒来就看到岳霄在收拾一块大石上晒的肉干和两张皮子。
看到这赵熠就不得不佩服他的将军了,在那爆糯谷一般的河里爆了一回居然兜里的盐巴还没掉,连防水的油纸都没破,这会儿还能给腌肉……皮子的情况就比较糟了,未经脱脂硝制的两张皮晒得硬邦邦的,感觉不需要骨头它两就能硬戳戳地站在地上。
虽然还有些发飘,赵熠倒恢复大半精神,爬起来走到岳霄身边替他把肉干打包。他注意到两张皮好像不是兔子,看起来胖得多,便问:“这是啥?”
话音刚落便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大喷嚏,混着血丝黄浓的两条黏鼻涕从鼻腔中飞射而出,“叭”地打在肉干方才所在,幸亏将军眼疾手快地一把抄起包裹,方才没造成大祸。
……饶是岳霄这般酷炫之人也忍不住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别了赵熠一下。
赵熠讪讪地揉了揉鼻子,把揉出来的鼻涕偷偷在手上搓干,诚恳道歉:“咳、咳,对不住,没控制住。”
岳霄转头继续折腾兽皮。赵熠凑上去孜孜不倦地问道:“将军,这是什么动物啊?我好像没见过。是大竹鼠吗?”
岳霄答道:“土拨鼠。”
不知为何,赵熠一听这读音就乐了,故意假装没听清:“啥玩意?”
“土拨鼠。”
“啥?”
岳霄回过味来,瞪了憋笑憋出一个鼻涕泡的赵熠一眼,把他推在石头上坐着,蹲下身去把皮子给他缠在脚上,一边道:“就是旱獭,草原和戈壁上比较多。别太放松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现在没粮食没兵器没马没没地图,不晓得敌人在哪里,远没到脱险的时候。”
赵熠还是乐不可支,连连点头,嘴里应是,却讨打地求道:“将军你再说一遍土拨鼠嘛。”
这下岳霄也笑了,说:“土拨鼠,土拨鼠,怎么了?”
赵熠笑趴在岳霄身上,岳霄也纵容地陪他闹了一会。
两人又回到了小白龙出场前的唐僧师徒的状态,这下还有了一双土拨鼠的毛毛鞋,正好替了行者的虎皮裙,可把赵熠美得不行。
把火堆的痕迹扫灭,两人带着肉干踏上西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