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槊马红缨北山关》澧广君

4、（四）正统

　　赵熠出门后发现这大概是某个富户家的院子，颇有些精致，但落叶堆积，门窗破漏，显然有段日子没人居住了。走出院子，再循着人声走过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巷，便到了摊贩云集的一条大道上。

　　自他三月逃出京城，出城后没到和家人约定的地点就遇上了汝真骑兵，在家将的保护下迂回了一个大圈子总算逃脱，却也和家人失散了，再就一路疲于奔命再没进过城。

　　再次立于人声鼎沸的市坊街头，虽然不及京城万分之一的繁华奢靡，赵熠依然感觉恍如隔世，而麻木绝望的心又一点一点活了过来。

　　找了个人打听了一下御道街的位置，赵熠就直接走了过去，打算去六部官衙外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上熟识的世家叔伯。

　　果然，刚走到洪武门外不远，就看到一个熟人——干瘪身材，山羊胡子，正是泰昌帝的亲舅舅，赵熠的亲舅爷，内阁首辅，兵部尚书秦惠。

　　秦惠刚从轿子上下来，和两个不认识的官员在洪武门外交谈起来，神色似乎十分激动。赵熠生怕他走了，赶紧冲过去远远就大喊：“舅爷！国舅爷！”

　　秦惠果然转头看过来，一见赵熠，没认出来，门卫立马把赵熠按住了。赵熠大怒：“不长眼的狗东西，我是信王世子！”

　　门卫一听顿时有点犹豫，但还是把人押到秦惠面前。秦惠愣了半晌，赵熠简直快急死了。

　　“舅爷，我是熠哥儿啊，舅爷您不认识我了么！”

　　秦惠将信将疑，连忙上前仔细打量，发现这一副颠沛流离的尊荣小子真的好像是赵熠，也有点傻眼了。突然他神色一变，冲左右使了个眼色，而后大力扯着赵熠就进了轿子。那两个官员打了个招呼便直接进了洪武门，而家将则把轿子围起来警戒。

　　赵熠见秦惠神色诡异，似喜似忧，不明所以，心说这舅爷也不容易啊都愁得要失心疯了。

　　“舅爷？”

　　“熠哥儿什么时候到的应天？”

　　“前日刚进城。”

　　“见过什么人了吗？”

　　“呃……还未，就睡了一觉。舅爷，到底怎么了，我父王他们到了吗？皇伯父呢？”

　　“……熠哥儿，你要有心理准备。信王和王妃在路上落到了汝真人手里，如今情况不明。陛下……以身殉国了。”

　　“什么！”

　　赵熠瞪大了眼睛，只觉得方才升起的一小簇希望又被兜头泼面地浇灭了。

　　“熠哥儿，如今国难当头，本应由天家正统振臂一呼，八方拥戴，安顿万民，统筹军事再平定四境安抚宇内。先皇殉国，信王被掳，如今这正统正该落在你头上。之前我们寻不到你，只以为你也蒙难，钱颐灏那帮东林恶狗竟然不顾正统想拥立秀王！如今我等不过初来乍到，他们在南京六部中却有不少人，但你既然来了，便不能由着他们大逆不道。如今之计，你先不要声张，等我在朝中活动，然后再一击即中，直接拥你登基。”

　　“……”

　　赵熠之觉得别扭至极。虽然搞不太清状况，但如今山河沦陷，朝不保夕，这些文武栋梁还没把跑掉的裤子兜上，竟然就开始内斗了起来！又想到父母如今生死不知，看着自己长大的皇伯父竟已成先帝，当下十分抵触，一言不发。

　　把要紧的事先说了，秦惠才有心思细细打量赵熠，觉得这孩子又黑又瘦，还脏兮兮的，真不知糟了什么难，心情激荡过后生出了几分怜悯，不禁叹了口气。

　　“熠哥儿怎么来的应天府？”

　　赵熠回神，这半大孩子遭逢大难，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称得上亲人的长辈，忍不住诉起苦来，喃喃道：“我出城就遇上汝真骑兵，绕了好大的弯子才绕回河间府，到济南的时候又和家将失散了，只余四五个帮闲。到了青州路遇几次劫道的，后来又生了一场病，就只剩我一个人了。病好后我跟着一队流民到了淮安，听说应天建起了新朝廷，便一路找过来。本以为家人团聚在即，哪想到……”

　　说着怔怔流下泪来。

　　秦惠沉默，而后拍了拍这半大孩子的肩。

　　赵熠抹了抹眼泪，不知为何觉得不该把遇到岳霄的事情说出来。毕竟他跟舅爷平时见的也不多，算不得十分亲近。

　　“我先带你回府邸住下。”

　　“舅爷，你还有事忙吧，让人送我回去就成，不必送了。”赵熠连忙推辞，又补充道：“我的宗室牙牌被人偷走了，还烦请舅爷与宗人府知会。”

　　还宗什么人府呀——秦惠一边默念大逆不道一边忍不住腹诽——整个北京御街都让汝真蛮子当柴火烧了，皇室玉牒都不知去向了。这个应天府小朝廷若这几日之内立不起来，只怕这天底下真真假假的赵家子孙就要如雨后春笋般地纷纷黄袍加身了！

　　这么一想，确实时间紧迫，而且信王世子突然出现实在太过惊喜，自南下以来深感掣肘的秦国舅已经迫不及待要让那些东林狗好看了。于是他吩咐心腹王全送信王世子回府，自己急忙联络大臣去了。

　　赵熠看着他行色匆匆的背影，抿了抿嘴，心中悬着一口气空落落地不着上下。

　　似乎，已经举目无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