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槊马红缨北山关》澧广君

38、（三十八）逃出生天

　　陆临年近知天命，虽然职位不高，至今只是参将，却是张志毅手下最得力的一位元老。其带兵素有谨慎周密之名，虽无大功，也从不冒进，因而从不落套，带兵二十年来从无败绩。此次他出任王雁然副将，可见张志毅对其信任倚重之深厚。

　　然而陆临最近压力很大，感觉要丢饭碗。

　　这一场无妄之灾始于一个任务。他奉命配合汝真围剿宋连山，阻绝其向李闯通风报信。说白了也是王雁然与洪柱柱兄弟见兄弟，老乡见老乡，叛徒见叛徒，惺惺相惜，想支开他这个大蜡烛聊点暗搓搓的小算盘。这他完全理解啊，非常理解。所以他就顺水推舟的接下任务和王雁然许诺的大军功，带人闻着宋连山的寒酸味儿就去了。本来一切顺利，宋连山被围成瓮中之鳖，只差最后一步——往死里殴——就能完成任务，回去继续监军大业。万万没想到，岳霄这叛逆竟然和李闯站到了一伙，风风火火地就把人给救走了！

　　然而这并不是最扯淡的。

　　听闻岳霄出现，张志毅越过王雁然果断下令，大意为：给你兵，给你马，别的都不管，必须恁死岳霄和赵熠！

　　既然命令等级是“必须”，陆临掐指一算，那还是半路伏击比较保险。毕竟攻城这种事情，城攻下来主将早就不知跑哪去了也是有的。于是他早早地就跑到灵丘来等着，指望给岳霄一场迎头痛击。年轻人被捧得太高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要说打仗，那还是老将靠谱。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如有神助——骑兵呼啦啦地一窝蜂走了，剩下岳霄领着两千步兵在后头吭哧吭哧。陆临大喜过望，心说这次可不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了，八千围两千，怎么着也得包圆了吧！

　　结果就这么两千人，岳霄他居然敢分兵！还分了三个方向！陆临为了以防万一顾着和杂鱼纠缠结果把正主漏过，只得一一派出相当数量的队伍试探攻击，确定岳霄和赵熠所在，而主力根本不敢动，只能在原地等确切消息。然而这些分兵并不像常人所想只是出来与他们纠缠的障眼法——他们真的是分兵逃跑的！把主将和效忠对象扔在深山老林里，自己认认真真地跑路了！

　　然而这也不是最扯淡的。

　　陆临很快得到确认，两条大鱼都在往平型关去，身边仅有五百人。五百人，何等不把陆某放在眼里！就算平型关再险峻，陆临都决定了，要让岳霄为他的轻视和狂妄付出代价！

　　于是他收拢了部队，全力攻打平型关。一路上虽然不明显，但显然有树木造到砍伐，山石也有被采挖的痕迹。陆临眼力老辣，一眼看出岳霄打算在山口险隘处伏击。再三确认后，他分兵三路，打算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横竖岳霄只有这么点人，只要被逮严实了，绝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然而当他们正面吸引敌军注意力，被好一顿滚山坡的石头圆木招待后，两翼猛抄后路，攻下平型关后却惊悚地发现整个关中，似乎是一瞬之间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呐！刚才跟他们打仗的都是鬼吗！

　　饶是陆临年纪大了好像啥都见过——他也没见过鬼啊！一时间鸡皮疙瘩起了一城墙，连看着四周的山崖都感觉被什么窥伺着，毛骨悚然！

　　然而这都不是最扯淡的！

　　他当机立断撤出关城，地毯式搜山，火把燃了一夜，连野猪都撵出来两窝，可是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摸着，只有杂乱的痕迹和脚印显示这神出鬼没的五百人依然在大山中兜转。将近子夜时分才有信号焰火升空而起，显示对方终于被围堵住了。陆临松了一口气，唯恐事情生变，当即下令所有队伍向焰火处围拢。方才行出一炷香，猛然身后关城方向一声尖利的呼哨声，又一支焰火升空——粮草“遇袭”！

　　粮草，在这年头真的比人命贵。纵使陆临背靠南京财大气粗，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浪费粮草。这老人家也是作孽，心情七上八下地差点一口气续不上直接厥过去。他还没拿准到底这两发信号到底哪一边是假信号，还是说岳霄真的又分了一次兵，其他乱了阵脚的小分队就已经自作主张地救援粮车去了。

　　至此陆临已经失去了对这八千人的指挥，各方疲于奔命的分队在怪石嶙峋的深山老林中草木皆兵，整整大半个时辰信号焰火跟过年似地此起彼伏，可是往往救援赶到却发现是一场伏击，又或者干脆是空警报。分队长们互相指责，却根本搞不清到底焰火是谁发的。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恐怕通信系统已经被对方彻底反过来利用了，可是这时候再换已经来不及，而陆临原本以为八千对五百势在必得，根本没准备第二套通信方式！

　　漫长的一夜过去，陆临与八千手下几乎已经累死在山上。陆临气急败坏地命令各分队重新汇报位置，才发现他们竟然已经全部被调动到了山的南面，包围圈出现了巨大的漏洞，别说五百人了，五万人都能给漏过去！

　　陆临算是体会到伍子胥一夜白头的心情了，那真是毫不迷信地怀疑对方跟自己不在一个地图上玩啊！神经病吧！哪里有人能这么神出鬼没的！

　　但是能怎么办呢，军令如山，他这一把老骨头稀里哗啦地响了个遍，还是得打起精神拍马去追。他们甚至不敢相信对方留下的若隐若现似挑似逗的线索了，只能将队伍铺排开来，推犁似地往北耙去。

　　两天以后，陆临就会遇到这几十年带兵生涯中最最扯淡的事了——但此时他并不知道，他衔尾狂追的那五百来人，根本是他自己的手下！

　　这一队人不知受了什么蛊惑，心心念念地以为自己正按照上峰的命令追击岳霄，跑得飞起，陆临拼了老命才追上，差点打杀上去，一照面，卧槽怎么是你这鸟人！

　　鸟人很兴奋：将军，你让我追的人，我一点没跟丢！

　　陆临当场暴走：特么的老子啥时候让你追人！你特么追的是谁！

　　鸟人：岳霄和信王世子呀！

　　陆临有气无力地问：那现在他们人呢？

　　鸟人兴冲冲一指不远处的山崖，道：堵山上了！

　　陆临怀着最后一丝丝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去看，这一看不得了，好像真的是岳霄！不能吧怎么就剩十个人了！

　　管不得那么多，陆临拍吗便追。

　　岳霄这边其实也撑不住了，他们总共二十匹马，跑死跑残了近十匹才撑到这。他以身为饵诱使一队分队听从假军令来追，以此掩护自己真正的部队撤退。而他则凭着自己对沟壑山川阡陌关隘的极致熟悉，一步一步按照计划走到这。

　　陆临派兵围了山崖，将岳霄等十人逼到悬崖边上，命人喊话：“逆贼岳霄，你已无路可逃！立刻放了信王世子，束手就擒，随我回京受审，方有一线生机，否则，休怪兵刀无情！”

　　赵熠本来跟只灰头土脸的鹌鹑似的缩在岳霄背后，一听这话又跳出来要炸，顶着寒风一句破了音的“你他妈才是逆贼”还没说完，又被岳霄顺着毛捋回身后护着。

　　陆临冷笑：“信王世子，末将劝你莫被奸人蒙蔽了，否则一会遭奸人杀害，末将可顾不了你。”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岳霄轻笑一声，揽着赵熠退到崖边，脑袋微微一偏，看了眼底下的滔滔江水，问赵熠：“等下我跳下去，世子也跟着我？”

　　赵熠热泪盈眶，扒着岳霄的胳膊道：“只有将军真心对我好，我愿生死相随！”

　　岳霄微微失神，无奈地摸摸赵熠横七竖八的一头杂毛，叹息般微不可闻道：“那便跳吧。”

　　赵熠：……啥？等等！我以为你开玩笑的将军！

　　赵熠还没来得及做一个惊恐万状的表情，就被岳霄一把按住脑袋护在胸前，一个跟头就折下去了！

　　卧槽将军咱还没定情就要殉情了进展不要太快啊！

　　身上感觉到潮湿的水雾拍岸而上，鼻尖极速充斥起江水的腥潮，耳边水流的轰鸣震耳欲聋，赵熠真是叫都叫不出来了，只感觉到岳霄半空中抱着自己转了个方向，耳边那好听的声音说了句：“准备，屏气！”他便下意识地照做。

　　猛然拍入水中的一瞬间，虽然被岳霄护着，赵熠还是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被拍成豆腐脑了，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和岳霄会被拍散，然而岳霄铁箍似的手臂依然稳稳地环在他身后。然后冰冷的江水瞬间包围上来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孔和耳朵，连嘴巴都差点闭不住。两人在水中不知翻腾了多久，一点力都使不上，直到被什么玩意大力一拉，一下子就从天旋地转中挣脱出来，开始往水面上浮去。

　　一出水，他才发现岸边的芦苇乱石中不知何时藏了一艘小帆船！船上扔下来数条绳索，出水的士兵正攀着绳索上船，少数几个被拍晕过去的也已经被套上水浮往上拖。

　　须臾之间，赵熠已经趴在甲板上吐水了，风帆鼓得满满的，这又正好是一段地势奇特的逆流河，瞬间将“两岸猿声啼不住”的陆家猴子军甩在身后。转过头，正与岳霄古井无波的一双眸子四目相对。

　　只听那算无遗策智计无双的大将军轻叹道：“世子，生死相随这种话，可不要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