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槊马红缨北山关》澧广君

2、（二）往事不要再提

　　远远的有人声嘈杂，有客来访？竟没有下人来知会自己拾掇了去见客，看来父王终于受不住自己这没脸没皮的玩意，决定眼不见心不烦了……一会给母亲请过安后，不如叫上定国公和永康侯家的，一道去东四牌楼偷看求签的小姐……

　　身上似有千斤重，想来是下人偷懒，被子没拍松。欠整顿啊，平时跟他们嘻嘻哈哈不是为了让他们爬到主子头上来的！

　　赵熠奋力睁眼，正准备大发雷霆，抖起世子威风，却猛然发现头顶上不是王府里的大红销金撒花帐子，身下睡得也不是八仙过海的楠木拔步床。映入眼帘的是陋室一间，瓮牖绳枢，土墙泥地。身下躺的根本不是床，而是一堆破烂褥子，边边角角漏着棉絮。身上什么都没盖，旁边倒是堆了一地杂物和柴禾。

　　根据赵熠不多的常识判断，这居然是一间柴房。

　　多新鲜啊，以前只在小时候远远瞧见犯了错的下人被锁到柴房里，从来没靠近过。后来遭了难，头顶青天，脚踩大地，柴房倒成了奢侈。难得他信王世子长这么大，竟然是头一遭进了柴房。

　　赵熠四处打量着，正津津有味地感叹人生何处不新鲜，忽听门轴嘎吱一声，听得他牙根一酸。一个高大的青年略低了低头，闪进门来，随手关门插梢，另一手端一个碗，走到目光呆滞的赵熠面前，碗放地上。二人两厢对看，半分无话，气氛诡异。

　　“咳、咳……”赵熠觉得该说点什么，结果刚一开口就被口水给呛了一下，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来人看起来不到三十，高大矫健，面容坚毅，气势冷峻，此时正皱着眉头，看得赵熠直想赶紧憋住，结果憋得脸都红了。

　　你出去咱重来一次行么……赵熠欲哭无泪地想着。

　　总算缓过一口气来，赵熠理了下思路，自觉身为皇族，就算亡国了也该保持尊严。于是慢慢坐成一个人模狗样的架子，威严地看着对方开口：“你认识本世子，是京官？”

　　他说叫岳什么玩意来着……

　　岳什么玩意微微颔首：“下官曾任虎贲左卫都指挥佥事，见过世子。”

　　赵熠：“……”

　　明白过来这人为什么认识自己的同时，赵熠脸更红了。

　　本朝亲王通常成年后立即就藩且无诏不得进京，因此在京中并无府邸。有些皇子封王时尚未成年，或者因种种原因推迟之国，则俱住于十王府。赵熠的父亲信王就是这特例中的特例：信王赵检十一封王，十二岁入住十王府，本应在冠礼后之国，可先皇光宗是个短命皇帝，未及不惑就一命呜呼，将信王的同胞太子大哥赶鸭子上架。新上任的泰昌帝当时实岁不过十五，母族强势，被太后拖着在给赵检封王一事上拖了一年，搬出内宫又拖了一年，再就死活不让他放信王就藩。泰昌帝听太后的话，外戚又和阉党沆瀣一气，这事就愣是拖到信王过了而立之年，世子都虚岁十四岁上。这时北蛮汝真来犯，一旬之内连下两州，满朝文武一片混乱，再没人提起信王之国一事。因此赵熠自出生以来一直住在十王府，又颇得皇帝伯父和太后祖母的宠爱，是个二世祖中的个中翘楚。

　　虎贲左卫戍卫京城东面，驻地离十王府不远，但也不至于人人都见过信王世子。但众所周知赵熠是个纨绔，尤其和定国公嫡次子徐遥，还有永康侯家独苗徐卫为祸一方。这两家都是武将世家，满脑子不靠谱的任侠尚义，再拉上一个毫不在乎以武犯禁的信王世子，在京城里几乎横着走。

　　大概是赵熠十二岁上，一日和徐遥徐卫领着一大批家将，在大街上游手好闲，碰上虎贲左卫的一队兵士，押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那女子颇有几分姿色，一副遭受凌虐的样子，这三剑客当场就见色心起，不，是怜香惜玉，拦住兵士要救下女子。兵士执行命令，并不理会，两队人马一言不合，推搡之下就当街斗殴起来，最后引来锦衣卫，双方都被请进了北镇抚司。

　　锦衣卫也不好扣着这三个金蛋蛋，本来问了几句便要放人，可这三祖宗还不乐意走，叫嚣着不能放任兵痞当街欺凌妇女，必须严查明白，最好把美人留下。当日北镇抚司里没人镇得住他们，于是便一直闹到虎贲左卫派了人来，说明这个女子原是北蛮探子，在军营外偷摸了几日才被拿下，上报亲军都司后接到命令要送到诏狱审讯的。赵熠三人自知理亏，加上锦衣卫都指挥使王荣也赶来了，当场跟虎贲左卫的一个佥事进行交接，三人灰溜溜地出了北镇抚司，还硬着头皮没道歉。

　　想来那个脸都没让人看清，匆匆来了就和王荣把人犯提走的佥事就在眼前了。

　　赵熠深吸一口气，决定人在檐下低头再说：“岳……佥事，当年北蛮探子一事多有得罪……”

　　岳霄却打断他道：“下官早已不在虎贲营，当日之事也未放在心上。”

　　赵熠顿时闭嘴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憋了一会才开口：“多谢你昨天救我。如有机会，本世子定当涌泉相报。”

　　只是现在本世子也是个丧家犬，实在不知道这个恩还报不报得上啦。

　　岳霄依然没什么表情，语气却颇为郑重：“举手之劳，世子无需放在心上。其实下官正有一事相求。”

　　赵熠连忙正襟危坐，表示认真在听。想想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如此郑重地吩咐他某件事，一朝落魄后，突然被委托了任务，心里还有些小高兴。

　　岳霄竟有些踌躇，斟酌着开口：“下官之前镇守山海关，朝廷有令不可再退。然人力有不逮，最终还是失守，某亦被俘，就地关押。后来京城被围时，趁乱逃出。如今戴罪之身，不敢露面，只能烦请世子打听家人下落。”

　　话是这么说，明摆着却是不信任这个临时朝廷，打算隐瞒身份，观望之后再做定夺。

　　赵熠却心头巨震，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岳霄竟是那个宁远岳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