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观》見閑

34、大吉大利

　　灌了一肚子凉茶，谢燕堂作别简尚，又回精舍闭关了。

　　这一回闭关倒不是为了之后的宗门大比——金丹真人的记名弟子有筑基丹的分例，以她的惫懒性子，再不会为了大比前十费神。余下的只是去擂台上走个过场，免得不战而退，堕了真人弟子的名声——

　　谢燕堂叹着气将乾坤袋里唯二的大物件取出来，掐了个解诀。耳边听得一声扑簌脆响，大物件的四角骨碌碌地滚落下几颗冰碴子,白烟朦胧漫起，一方小天地立时沁出了凉气。隔着层层冰霜看去，小夔牛与朋虺的尸身像还活着一般，张牙舞爪，影影幢幢。

　　本次闭关的重中之重就在眼前。

　　凡事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既然她已制成了酉符，怎能放着丑符和巳符不管呢？谢燕堂手撑膝盖，望着院子当中化着冻的冰坨。这仨当时死在了一处，如今也合该整整齐齐的变成她手里的仙符才好。

　　夏末的光景，热气仍是足的，不消一会儿，冰便化得差不多了，洇开的水渍也陆续风干，只留一点浅浅的湿痕。

　　“空地、尸首、符笔……”她点着数，拢住面前的一排玉瓶，“还有还灵丹。”她顿了顿，盯着簇挨着的瓶口来回看了一圈，又从怀里掏出半瓶丹药，晃了晃瓶身，咕哝道，“这回够了吧。”说罢往地上一搁，撩了衣摆盘腿坐下。

　　万事俱备。

　　临开工，谢燕堂挠着头，用三脚猫的占术给自己算了一卦，卦象显示大吉，顿时颇为欣慰地拍了拍手：“齐活！”

　　她捏住符笔，深吸了一口气，提笔点在小夔牛的额心。今日之前，她已将手上存着的一阶妖尸尽数用作练手，如今也算熟能生巧，成竹在胸了。笔尖催出的灵光锋利无匹，转瞬没入牛首的坚皮下。待笔尖满蘸妖血，她便左手掐诀，右手以小夔牛为中心，缓缓描出一圈五尺见方的红纹。

　　灵炁注入，这圈由血画就的锈色符文旋即绽出白光，仿佛呼吸似的，明灭、起伏。谢燕堂趁着法诀的间隙拔了手边还灵丹瓶的塞子，昂首将玉瓶叼在嘴中。丹药入喉，一股精纯灵炁登时汇入丹田，又顺着她的经脉流向脚下的符阵。

　　丹瓶逐一见底，白光则愈加灿烂。在一片辉煌的白芒中，谢燕堂忍着经脉灵炁激荡的胀痛，掐完了最后一个手诀。

　　符文阵轻轻地颤动了起来。

　　从外沿开始，地上的符文扭曲着，皱缩着，急急往小夔牛的额心汇去，将其包作一只瑰丽的光茧。那光茧如云如雾，仿佛乘着风似的飘离地面，随后轻飘飘地散开。

　　谢燕堂伸出手去。

　　一枚莹润的符箓穿过熹微的白芒，正落在她手心。

　　她满足地、低低地叹了一声，揩去鬓角的薄汗，将三指宽的玉符捏在手中，对着日光看了片刻。夕阳的暖光透过玉符表面纤毫毕现的阳刻雕纹，照在她左脸的烂银面具上，映出半张低伏的狰狞牛首。

　　“丑符成了。”谢燕堂喃喃，视线转向蜿蜒着的朋虺尸身，“索性一口气把巳符也制出来吧？”

　　……还是算了。

　　谢燕堂的懒劲上来，抻了抻僵直的肩背。

　　先休息几天，再说巳符的事好了。

　　她打着呵欠往后一躺，枕臂看着晚霞。

　　此刻已然日落，夕阳西斜，云蒸霞蔚，层层叠叠的霞光仿佛横在天边的雪浪，拍碎最后一点余晖。归林的倦鸟在斑斓的光中穿行，飞往筑着巢的落霞峰。

　　峰上，一名五短身材的青年正立在银发老妪面前，哭丧着脸嚷嚷：“师父您信我，定是哪个下作货色偷了我的乾坤袋！绝非我不小心落了。我都筑基了，哪还能忘了东西放哪。”

　　“这可指不定。”那老妪摇了摇头，笑叹道，“簧竹你啊，打小就丢三落四的。”她像是陷入了回忆，视线追随着霞光中的归鸟，半晌才道，“算了，也没丢什么贵重东西，为师过两天补给你吧。”

　　“多谢师父！”肖簧竹绿豆大的眼睛一亮，讪笑道，“师父欸，这次能不能多给些灵石。”

　　素魄真人收回视线，盯着肖簧竹疑道：“怎的？又有新的法器要炼吗？”

　　肖簧竹握拳咳了一声，朱紫的厚唇微微抿起：“没，我这不是多了个师妹吗？总要送些见面礼的。”

　　“是吗？”素魄真人闻言顿了顿，缓缓笑道，“你能友爱同门，再好不过。正巧我明日要考校你师妹功课，你若在峰上，便来认认她。”

　　肖簧竹连声称是，心底料想着那未曾见过的师妹的模样，不由有些意动，只盼着是个温顺娇弱的小姑娘，能跟在他身后柔柔地喊声师兄。到时候，看在她听话懂事的份上，也不是不能从指缝里漏给她些好东西的。

　　外门的女修嘛，不就是那么回事？

　　肖簧竹心不在焉地朝素魄真人行礼拜别，回山腰的精舍住下。

　　霞光渐褪，夜幕成帷，几颗颓唐的星子拱着一轮明月，从枝头姗姗行到中天，又落到西边去了。

　　“呼——”

　　谢燕堂在晨曦里睁开眼，翻身从青石板上坐起来。

　　怎么在院子当中睡着了？她懊丧地打了个哈欠，从皱巴巴的袖子底伸出手，揉了揉鸡窝似的乱发，掐指算着日程。这一算，她便猛地站起身，急匆匆往里屋去洗漱——

　　要遭！今日月初，须得上落霞峰拜谒素魄真人的，她竟险些忘了。

　　可不能因此开罪了便宜师傅。

　　谢燕堂手忙脚乱地穿好道袍，束好发髻，一溜烟地往落霞峰赶去，直到山麓才停住脚，趁着护院弟子通传的空当喘匀了气，又仔细整理了仪容，沿山道拾级而上。到得山顶，她侯在檐下等了小半盏茶的功夫，待管事开了门，穿过抄手游廊往里行去。

　　及至正厅，谢燕堂拱手俯身，正欲向坐在上首的素魄真人问安，余光却瞥见个矮墩子似的青年站在一旁。她不动声色地行了礼，垂眼听着素魄真人慈和道：“你来啦。可巧你师兄也在，为师让他过来认认你。簧竹，这便是你师妹燕堂了。”

　　簧竹……

　　小黄猪？谢燕堂扒拉着边角的回忆，想起罗浮山里的那桩旧怨。

　　是了，他是素魄真人的弟子来着。

　　肖簧竹对这事压根没印象。他的视线自打谢燕堂跨过门槛，就黏在她露出来的半张脸上，心道这姑娘生得花容月貌，身段风流，可惜高了些，又带着截面具，失却了小鸟依人的韵致，想来不怎么讨人欢心。

　　算了，看在她这张脸的份上，且将就着认下。

　　肖簧竹暗地里撇了撇嘴，上前两步作揖道：“见过师妹。”

　　谢燕堂直觉小黄猪的打量有些猥琐的意味，心底不快，却不好发作，只面色如常地回礼道：“肖师兄。”

　　“初次见面，师兄来的仓促，没准备什么好东西。”肖簧竹清了清嗓子，细得看不清的眼缝里透出点油光，“这几件我亲手炼制了半年的玄品法器便给你玩吧。”绝口不提那都是他练手时煅坏的次品。

　　“多谢师兄。”谢燕堂笑了笑，接过法器，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揩来的肥短手指。

　　素魄真人对底下的暗涌丝毫未觉，眯着眼笑道：“好，好，以后你们师兄妹可要守望相助。”

　　“师父说的是。”肖簧竹收回手，袖底的两个指头捻了捻，回味着方才蹭到的一抹凝脂滋味，饼脸上露出好似诚恳的、恭敬的笑容，“弟子的煅炉里还烧着火，如今也见过了师妹，这便告退了。”

　　“去吧。”素魄真人点了点头，又絮絮嘱咐道，“那些灵材可仔细着点用，莫要因为是为师补的，就大手大脚。”肖簧竹脚尖已转向门口，闻言侧了侧身，翘起厚唇拱手道：“弟子遵命。”言罢迈开短腿，跨过门槛往庭中去了。

　　素魄真人笑起来，眼尾的褶皱叠入银白鬓角，她的目光落在谢燕堂身上，朝她招手道：“近前来，让为师瞧瞧你望舒诀练的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谢燕堂心里叹了口气。涅槃经这功法，好比凡尘里泼辣决绝的妇人，遇着薄幸的郎君停妻再娶，宁可丧偶也不愿和离。为了自个儿的小命着想，她恨不能仿冀芮效梁鸿，只盼着与涅槃经比翼连枝，琴瑟和鸣，哪敢多看一眼望舒诀那小妖精。

　　她垂着头上前几步，讷讷道：“禀师尊，弟子驽钝，先前所修功法奇诡，散功恐有殒命之危，当是无法转修望舒诀，有负师尊期许。”

　　周遭的气氛几乎一瞬间冷了下去。

　　庭院里的风吹了进来，携着袅娜的桂花香气，明明还是夏末，这香气却教人仿佛置身于清泠的深秋。

　　谢燕堂打了个哆嗦。

　　半晌，素魄真人开口道：“是么？本座之前竟不知此事。”她顿了顿，又笑道，“你可是没读懂功法？这望舒诀取的是九天月华，分属五行之外，绝无需散功重修的。你只消花几日将一身灵炁化……”

　　“禀、禀师尊。”谢燕堂听了一会儿，颤巍巍打断道，“非是弟子怠惰，而是弟子修成的灵炁受功法所限，再不可转化作其他，否则必得……卒命当场。”

　　“这样啊。”素魄真人松开攥着茶几角的手，布满皱纹的干瘪手背上青筋凸起，半晌方道，“为师原想着你能承我衣钵，如此便罢了。”她撑臂扶住额头，雪白发髻上插着的累丝金凤颤了颤，衔珠歪向一边，衬得眉眼一派疲惫：“你……好生修习先前的功法吧。”

　　谢燕堂呆立片刻，在满堂桂花的冷香中无措地捻了捻衣角，少顷，下拜道：“谨遵教诲。”

　　“去吧。”素魄真人勉力笑了笑，摆着手道。

　　谢燕堂抬眼瞄了瞄，慌忙埋下头去，声若蚊蚋：“弟子告退。”说着躬身退下，到了门外才直起腰，转身匆匆离开望舒楼。

　　下了落霞峰，她长舒一口气，终于把步子放缓了。想起方才偷觑时看到素魄真人的神情，那样委顿、失落，一时觉得自己辜负了她，过意不去。转念一想，又有些委屈。

　　便在这时，她听到了鸟雀翅膀扑棱的响动，以及一道轻微的咯咯声——

　　是雉鸡。

　　谢燕堂转了转头，盯住晃动的草叶。她决定今晚逮只鸡吃。

作者有话说

　　Winner winner, chicken din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