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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从今一去不须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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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第二日清晨。
谢燕堂换了内门弟子的道袍,腰间系了新得的乾坤袋,将院门大敞开。这会儿正是杂役洒扫的档口,阿许提着笤帚穿过院落间的窄径,听到开门的吱呀声响,抬头望来。谢燕堂见着他,含笑招了招手。
阿许快走了几步,到得谢燕堂跟前。他看了看她右襟上用银线绣着的宗徽,将笤帚掩在身后,犹豫地、拘谨地喊了一声“燕师叔”,脸上带了些讨好的笑容。
“早。”谢燕堂笑着,将一只旧的乾坤袋塞给他,“我要搬去放鹤峰了。这袋子里有些我已用不上的丹药,且留给你了,莫要嫌弃。”
“怎会!怎会!”阿许的眼底亮起了光。他手足无措地捧着乾坤袋,不住摇头,“还未恭喜师叔成了素魄老祖的弟子。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连连慨叹着、欣羡着,仿佛是他自己成了记名弟子一般快活。
“谢谢。”谢燕堂笑了笑,“日后我恐怕不常来了,你多保重。若有需要,便报我的名吧,许能尽绵薄之力。”言罢拍了两下阿许的肩头和他作别,转过身往放鹤峰走去。
她哼着曲儿拾级而上,调子不知从哪听来,荒腔走板,漫不经心。
低洼的地势、挨挤的院落、贫薄的灵炁和一轮初升的朝阳俱被她抛在身后。走到山腰时,她回过头朝下望去。
晨光射落,坠星坡层叠的屋檐绵延起伏,像是淘沙的浪。
她扶了扶左脸的烂银面具,砸吧了几下嘴,步子一刻未停,晃悠悠,迤迤然,踏上山顶的平台。昨日见过的管事正背着手,在平台上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见她到了,神色一凛,理了理衣裳,小跑过来,笑道:“燕师叔早哇!精舍已收拾妥当了,我来给您带个路。”
“有劳。”谢燕堂点点头,跟着管事穿过平台,沿右侧山径行了半盏茶,隔着数丛龙公竹,忽闻水声潺湲。走近了,便见倒垂的萝薜间迸出一道清泉,泉旁一座两进的院子,飞檐翘角,青瓦白墙。
谢燕堂蓦地一顿——
院子此刻大门洞开,门槛上坐着个黄衫少女。
少女葱白的指尖提溜着一只乾坤袋,正看着她,嘻嘻笑道:“碰到个冤大头。走走走,我请你吃酒去,恭贺乔迁之喜!”
“你出关了?”谢燕堂喜道。
“再不出关,岂非要错过与燕师叔亲近的机缘。”詹宁收了乾坤袋,一跃而起,把住谢燕堂的胳膊大笑道。
“詹师侄所言极是。”谢燕堂垂着眼笑,“且等我看过了这新住所,便与你亲近。”说着反握了詹宁的手,两人相携往门内走去。谢燕堂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看罢丹房的摆设,又去静修处验了灵炁浓度,颇觉合意,遂在院门的禁制上拓了腰牌,正式成了院子的主人。
送别了管事,谢燕堂接过之前的话道:“吃酒不若去坊市街角那家,我可还没去过呢。”
“好呀。”詹宁拊掌笑应,“这会儿店应该开张了,我们且去寻个好位子。”
两人下了放鹤峰,出宗门到得坊市的酒馆。詹宁上楼拣了张靠窗的桌子,挥手唤来小二,点了壶绿酒,又叫了几碟后厨拿手的下酒菜:“可够了?”
谢燕堂摆手:“尽够了。”
“万不能客气,左右不是我的钱。”詹宁点着下巴,色舞眉飞,像只偷得了鱼的狸奴。
“何人不幸撞到你手上?”谢燕堂执起壶,“奸商?”
“自不是他。”詹宁盯着酒杯,轻哼了一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竖子不提也罢。”待杯中醽醁斟满,她举杯道:“来,这一杯敬你,恭喜得了素魄真人的青眼,往后便是燕师叔了。”
“谢谢。”谢燕堂碰了个杯,“说来惭愧,我竟不知她为何要收我做弟子,以致现下仍没个实感,总觉得浮泛在云端似的。”
詹宁啜了口酒:“你这是欢喜得傻了。且去多听两次真人的教诲,治治傻气。”
“莫要打趣我。”谢燕堂摇摇头,拈着杯道,“喏,第二杯须得敬你,恭喜出关。我见你修为又有进益,莫非筑基在即?”
“正要与你说。”詹宁眸光闪动,顿了顿,笑道,“今早刚去执事堂报备过,只等这批外出游历的名额下来便走。”
“不等宗门大比结束么?”谢燕堂道。
詹宁搁住杯,搅着鬓角一绺鸦发:“大比前十的奖赏不是筑基丹么?内门弟子原就有分例,没得去凑这个热闹。”
“是了。”谢燕堂支颐道,“我竟忘了这茬。”她剥了两颗盐水花生,“那便祝你此番游历逢凶化吉,诸事顺遂。”她将花生往嘴里一抛,从腰间乾坤袋里掏出瞒天玉玦,“宝贝还你,我添了个自己打的络子,你出宗带着吧,聊胜于无。”
詹宁一愣:“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早当是送你了,怎得还还回来?”
“这玉玦于你许是小物件,于我却贵重,搁在手里总不安生。”谢燕堂仍伸着手,“好阿宁,快收了,解我一桩心事。”
詹宁眉尖一蹙,嗔道,“你竟与我生分了,我可不收。”
“岂敢?”谢燕堂咳了一声,露在面具外的右眼珠一转,假作掩面泣道,“你莫不是嫌弃我编的络子?我可是打了许久的,便是看在往日情谊,你也不该拒了。”说完透过道袍的宽袖,拿眼偷觑詹宁的表情。
詹宁一个毛栗扣在她头上,叹道:“罢了。”
“痛痛痛!”谢燕堂看着詹宁接过玉玦,嘟囔道,“阿宁你下手忒重了!”
“教你长个记性。下次……”詹宁眯了眯眼,将玉玦揣进怀里,轻哼道,“没有下次。”
“是是是,谨遵阿宁教诲。”谢燕堂满口答应着,伸手去够盘子里的毛豆。两人开了话匣,叽叽咕咕,嘻嘻笑笑,就着一桌菜将酒喝尽了。
一晃便过了晌午。
谢燕堂迷瞪眼望着日头,干了手上的半碗老鸭汤:“哎呀,时候不早了,且回吧。”
“怎的就到这个点了。”詹宁揉着额角,掏出顺来的乾坤袋,唤了小二结账,“我过会还要在坊市转转,你先回罢。”
“成。”谢燕堂站起身,理着前襟跟在詹宁的身后下楼。到了店门口,她在扑面的暑气中打了个酒嗝,含糊道:“回见。”
“话都说不清。”詹宁哼笑一声,朝她挥了挥手,提起鹅黄的裙摆往坊市深处走去。
午后的日光照在青石板上,蒸腾出刺目亮白的热气,行人抬着胳膊遮阳,摆摊的小贩缩在树荫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吆喝着,与树上的蝉鸣应和。
“阿宁。”谢燕堂望着詹宁的背影,忽然好似酒醒,叫住她道,“保重。”
“这么不放心我?”雪肤黄衫的少女回转头,语音带笑,“你也保重,后会有期。”
谢燕堂点了点头,站在酒旗下,望着那截背影被熙攘的人潮淹没了。
她打了个哈欠,戴好帷帽,醺醺然走回放鹤峰的精舍。
临水的宅院野卉丛生,箬竹被覆,一路行来百花争妍,万竿摇空。谢燕堂愈看愈得意,迈一步,叹一声,只觉自个独具慧眼,挑了块风水宝地。
到得庭中,她漫不经心地捏了个道指,掐诀设下红莲九禁。光点自水面、山石、草间升起,如岚如雾,如雨如云,顷刻化作一朵赤莲,投入檐下的水缸。谢燕堂拨了拨莲花嫣红的花瓣,顺势坐倒在台阶上,曲起一条腿,手肘搭着膝盖。
她放空了脑袋,盯着墙角一株芭蕉出神,过了半晌,又打了个酒嗝,低低叹道:“舒坦。”
放鹤峰的灵炁果真比坠星坡浓郁。
凭她如今的资质,修行之外,总算能有些富余的灵炁消化五谷秽质。
便是隔月吃个烧鸡都使得。
可惜阿宁要出宗游历……不过奸商那家伙也住放鹤峰。
下个月,抓只鸡去他那串门吧。
谢燕堂咂巴着嘴,随意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枚玉简,神识外探。
只看了几眼,她猛地坐直了身。
这望舒诀……
有点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