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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望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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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在那做什么?”执事弟子侧过脑袋瞥了她一眼,低声催促道。
谢燕堂闻言眨了眨眼,低下头赧然道了声歉,踏前几步顺从地跟了上去。
那执事弟子领着她走到楼下,清了清嗓子,理平衣衫的细褶,抬手叩响了六棱錾花的门环。过了片刻,大门朝里开了条缝,一个管事模样的筑基修士从门后探出身,看了执事弟子几眼,拖着长腔道:“你有何事……喔,是去接真人新收的记名弟子的吧,人带来了吗?”说着越过执事弟子的肩头向后张望。
谢燕堂垂着眼,任由那管事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阵,挑着眉道:“且随我来。”她依言踏上台阶,冲呆立在一旁的执事弟子点了点头,侧身挤入门缝。
跨过朱红的门槛,便见四面抄手游廊,廊柱上攀爬着苍翠的藤蔓。院内甬路相衔,遍植松兰,正中一棵五人合抱的晃金桂树,蓊郁雄奇,浓绿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细密的金黄花朵团簇开着,清芬绵甜的香气在枝梢堆叠,袅袅耸入云霄。
正午的日光在庭中投下斑驳的树影,几只绣眼鸟停在背阴的花枝上,朝树下站着的老妪啼叫。那老妪满头银发,着一身月白缂丝褙子,正抬着手喂鸟,见着人来,便将手中的瓜子往地上一抛,缓缓侧过身道:“来啦?”
谢燕堂睁大了眼。
她……她不是那个背着迎春花进山的老妪么?
怎的会在这落霞峰?
莫非——
“弟子燕堂……”谢燕堂正自迟疑,余光已见那管事敛容屏气走至老妪身后站定,心中须臾有了计较,俯身下拜道,“参见素魄真人。”
“无须多礼。”素魄真人摆摆手,踩着满地桂花走近了几步,“今日起,你便是本座的记名弟子了。莫要紧张,本座又不吃人。”她笑起来,眼尾的纹路飞入鬓角,“来,先让为师看看你修行的如何。”
谢燕堂站起身。
她抿了抿唇,抬眼偷觑着素魄真人的脸色,心里没底。来的路上她便想,若这素魄收徒时考校修为,功法灵窍的异状必是瞒她不过。举凡拜月宗弟子,入门前皆要测录仙资,身具水火二系灵窍的弟子定会收入内门,断无分进外门的可能。但她迁思回虑也未想出个对策,现下也容不得她想,便索性咬牙伸出了手腕。
“练气后期巅峰……”素魄真人拈住了她的脉门,“听闻你散功重修过,如今身体无甚暗疾,倒也难得了。”谢燕堂只觉一股微凉的灵炁在体内流转,“至于资质……”素魄真人顿了顿,朝她眨了下眼睛,“修习火法亦是妥当。”
谢燕堂听得资质二字,原以为不妙,却不想被这般轻描淡写地带过,正自懵怔,又听素魄真人道,“不过今后你需换个功法习练啦。”她松开手,从袖里拈出枚玉简,“想来你也是知道的,宗内嫡传皆修望舒诀,此功法乃拜月宗立身之本,记名弟子原是不能修习的,可我这里不讲这个规矩。”
素魄真人笑了笑,阳光落在她银白的眉梢上:“你且将这望舒诀的第一卷好生记下,回去勤勉修习,不懂之处便来问我。可莫偷懒,为师要考校功课的。”谢燕堂怔愣地接过玉简,迎着素魄真人期盼鼓励的目光直看了好一会儿,才仓皇垂下头去。
“弟子……叩谢师恩。”她闭了闭眼,跪下磕了个头。
“起来罢。”素魄真人叹道,“我既做了你师父,自然是盼着你承我道统的。回去收拾收拾,早日搬入放鹤峰的精舍,安心修炼。”
“……放鹤峰?”
“你是为师的记名弟子,怎好与寻常外门一般待遇?”素魄真人失笑道,“你且拿着腰牌往荡雁峰走一趟,执事堂自会打理,教他们一应份例按内门弟子发放就是了。”
“是。”谢燕堂颔首应了,又听素魄真人道:“你可还有问题要问?若是没有,便随管事出去吧。这望舒楼内阵法遍布,千万小心。”
“问题……”谢燕堂张了张嘴。她有很多问题,那些疑惑在舌尖打着转,临到嘴边却变成:“没什么问题了。弟子告退。”她行了个礼,站在素魄真人身后的管事走上来,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请。”
她跟着管事绕过几条石子路,沿着抄手游廊走到门口。
“在下就送到这儿啦。”那管事握住鎏金的铜环拉开半扇门,迎面的暑气扑散了桂花味。谢燕堂跨过门槛,见原先领她来的执事弟子已不见了踪影,便作别管事,径自顺着开满花的山道往下走。
道旁的紫薇和坡脚的忽地笑开得正盛,远远望去仿佛绚烂的霞光。
她摩挲着那枚新得的玉简,走在这层叠的霞光中,恍惚间听到朦胧的声响:“你这丫头好不晓事,老子忙活了那么久才得来的天一真解,你居然拿来垫桌角!呔,还敢跑?看我今天不揍得你屁股开花!”
“什么嘛……”谢燕堂垂着眼嗤笑了一声,“怎么突然想起了那个老头子。”
她将玉简丢进乾坤袋,打了个哈欠,迤迤然走下落霞峰,往荡雁峰行去。半道上遇着好些同门道喜,谢燕堂含笑谢过。待到见着执事堂的管事,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恭喜师妹……哎呀,该叫燕师叔了,瞧我这张嘴!”管事撩着门帘将她往里迎去,“您坐您坐,我去将放鹤峰的堪舆图拿来。”
谢燕堂方在圈椅中坐定,就见那管事从十锦槅上抽出只画轴铺开:“您瞧,这标红的精舍便是有人住了的,其余的随您挑。只消半天功夫,准保给您打扫布置妥当。”
“……可有推荐?”
“您也是知道的,放鹤峰愈往上灵炁愈佳,所以这弟子的精舍都建在山顶,统共四十九座。空置的宅院十二处……”管事伸出手指点了点居中的地方,“这儿的灵炁最浓郁。”
谢燕堂扫了几眼,摇头道:“我素来喜静,此处虽好,百丈之内却多有毗邻。”
“那师叔看这儿如何?”管事垂头斟酌了一回,指着座临水的宅子迟疑道,“灵炁到底差了些许,景致却是好的。离得最近的还是原先伏师叔的住所。”
“伏宣么……”谢燕堂嘴上接着话,心下将十二处空宅忖度了一番,点头笑道,“我也觉得不错,便是这里罢。”说着从乾坤袋里摸出几块灵石,往管事面前一递,“修缮洒扫的事情还需劳烦你帮忙看着,一点心意切莫推辞。”
“您可真是太客气啦!”那管事拒了两次才仿佛为难地收下了,拍着胸脯保证道,“我这就叫杂役弟子去打扫,明儿您一准能搬进去。”
谢燕堂颔首谢了,往另一个隔间领了内门弟子的乾坤袋、份例并衣袍,一路又听得好些恭喜恭维话,耐着性子一一应酬过去,方回了坠星坡。
这会儿坡上的外门弟子约莫都得了信,一见她来,立时一窝蜂地将她围住:
“燕……燕师叔!”
“恭喜恭喜!”
“您这是发达了!”
“见过燕师叔,还记得我吗?上次在山门……”
一群认得不认得的弟子挤挤挨挨地,七嘴八舌地朝她问好。谢燕堂抱拳团拜,笑得脸都僵了:“谢过诸位!谢过诸位!”好容易脱了身,她抬手揩了把汗,忽然见着人群外远远站着个人。这会儿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斜阳落在那人身上,拖出条长长的影子。
谢燕堂走近了,招呼道:“甄师妹。”
“燕师……师叔。”甄元娘怔怔望着她,勉强笑道,“恭喜!”
“谢谢。”谢燕堂点点头,顿了会儿道,“身体不适的话就早些歇息吧。”
“好、好的,我这就回去。”甄元娘别开眼,心里五味杂陈,匆匆行礼离去,行动间有些仓皇的意味。
谢燕堂莫名所以,摇了摇头,走回自个小院,为明日搬去放鹤峰打包摒挡——
其实也无甚好拾掇的。
除了床底那只锁着家书的桐木匣、几件晾在架上的衣袍,也只有针线筐里半截没打完的络子需得她带走。其余如杯盘酒盏、桌椅铺盖,管事都会在她搬进精舍前料理妥当。
谢燕堂在空荡荡的屋里四处转了转。
此刻太阳已经落山,天边横着几缕鎏金的晚霞,昏黄的光线透过支摘窗,投来门柱伶仃的、细瘦的影子。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伸手将窗边梅瓶里那株之前折下的桂花拈了出来,低眉嗅了嗅,塞进乾坤袋里,随后掐诀撤了院子里的红莲禁制,拉了把椅子坐到窗前。
就着朦胧的夕照,她从乾坤袋里掏出半截络子。
这络子是打来系詹宁给的瞒天玉玦的。虽詹宁再未提过,谢燕堂占用了许久,总想着还回去,遂用空目蛛丝的细线编作攒心梅花的样式,密密设下红莲九禁,如此即便对上金丹期的修士,也能起到些御敌的作用。
如今缺了只眼,穿针辩位总有些难度。她耐着性子套色调线,将盘长部分收了尾,又费心打下十多道禁制,往玉玦孔里一穿,结了云雀结,络子才算是成了。下一刻,仿佛火星迸溅,丝线上红芒乍起,明明灭灭,旋即玉玦灵光收敛,一如凡物。
夏夜的蛙鸣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
谢燕堂伸了个拦腰,舒活着酸麻的肩颈,抬起头朝窗外望。
月亮升到中天了。
她披着衣裳,并不打坐,守在窗前听了一夜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