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梦轩幽记》吟尘

8、青玉瑗（引）

　　饮食必有讼，故受之以讼。
　　——《周易序卦》

　　陡峭的枯崖，松树歪歪斜斜长在崖边，树后是白云缭绕的万丈深渊。几只秃鹫在树顶徘徊，发出尖利的叫声，却惧于崖边站着的女人，不敢落下。
　　长剑直插在地上，一只死秃鹫血淋淋地躺在剑旁。女人扶着剑艰难地站立，一身浅色衣裙染满血迹。
　　女子抬头，正午刚过天空却已是沉沉的黄灰色，秃鹫们还在盘旋，远远看去仿佛大粒的尘沙。
　　空气越发干冷，女人忍不住低低咳嗽。她抹去唇边咳出的血沫，勉强挺直后背，从地上拔出剑。
　　视线已经有些模糊，她隐隐约约分辨出攀上悬崖的人影，真像一只只蝼蚁。来者都是江湖人打扮，有的还带了伤。不多时女人便被他们包围。
　　江湖人中间走出个老者，他走到离女人二十步距离，缓声劝道：“你如今全无退路，还是把钥匙交出来吧。”
　　“呸！”女人唾了一口，“做你的春秋大梦！她将剑举到胸前，向后退了几步。碎石被她踢到，咕噜滚落悬崖。
　　老者紧盯着女人的举动，额头竟不知不觉冒出汗来，“那宝藏也不是凭你一人之力能拿下的，不如大家坐下来好好商量，你看如何？”
　　女人并未接话，只发出一声冷笑。
　　“奶奶的，你这是软硬不吃了？”刀光一闪，刚刚说话的大汉已经攻了上去。
　　“不要！”老者猝然喊道。可惜已经迟了，刀刃抵达的刹那，女人轻飘飘地向后倒去。
　　陡峭的悬崖，女人如折翼的蝶般坠落。天上忽然飘起了雪，晶莹的雪花映入女人的瞳孔，一片洁白。
　　女子想起了山野中那个小小的茅草屋。

　　翠绿的藤蔓攀上端方的青石，露水在梧桐的叶尖凝结。月下，鸢尾正在安眠，紫色的花朵微微蜷缩。一弯浅水不知被主人从何处引来，横穿整个院落，在院子的正中汇聚成小池，恍若带上缀着的珍珠。
　　慕容挽歌单手执伞，与苏清站在池边。她秀气地打了个哈欠，对院中的不速之客说道：“端木使秉烛夜游倒是好兴致，只是恕挽歌准备仓促，不能扫榻相迎。”
　　“能以三途相待，怎可说是仓促准备。”
　　梧桐树下一面带倦容的瘦弱男子，言语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那男子做着时下流行的世家子打扮，面敷脂粉，腰挂玉佩香囊，手中还握着把折扇。苏清向来不喜欢这样的打扮，不由皱了皱眉。
　　“端木使大驾光临，纵再仓促，挽歌也得以礼相待。何况，端木使不也带了桃夭？”娟伞在慕容挽歌指尖旋过一个弧度，她口中桃夭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男子低头把玩折扇，不慌不忙地将其展开，“在慕容使面前，不够小心可是会吃亏的啊。”只见扇面上绘了数枝粉桃，画工极好，打开的刹那仿佛有桃花在眼前缓缓开放。
　　他的语调和缓而轻柔，细品之下却夹着浓浓的讽意。
　　“清风只是好奇，安营扎寨四个字可向来不符慕容使你一贯的作风。还是，”他用折扇掩住鼻子，冲着苏清所在的方向挑了挑眉。“这才是原因？”
　　“只是太过寂寞罢了。”说着，慕容挽歌不着痕迹地挡住苏清。
　　太过寂寞，踪迹难寻的慕容使可是耐不住寂寞之人？男子心中嗤笑。他啪一声收拢折扇，冷嘲道，“慕容使怕是红尘染多了，忘了我们这种身份，本就不该再与世人有什么牵连。”
　　“谢端木使提醒，挽歌实不敢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那倒是清风多嘴了。”端木清风看挽歌的目光带了几许深意。
　　这二人打着机锋，苏清在一旁只觉得一头雾水，不过看到挽歌一直挡在他身前，便知道来客并不简单，也一脸警惕地盯着对方。
　　而端木清风则好像体力不支，慢慢地坐到梧桐树下的石凳上。他用余光扫过苏清，见他一副如临大敌模样，不由笑道，“少郎君怎的如此紧张，能让慕容使护在背后，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仔细地打量苏清，突然“咦”了一声道，“竟是个俗世修道者。挽歌啊挽歌，”他敲着扇骨大笑，直笑到大声咳喘起来，“难道你时间竟紧迫至此，要倚仗这些人的能力？”他边说边咳，忍不住弯下腰去。
　　“他不要紧吧？”见他咳得脱力，苏清扯了扯慕容挽歌衣袖，语气中带着些许担忧。
　　“别看他一副病秧子模样，栽在他手上的，可不知几数。”
　　这时端木清风缓缓抬起头，他眯起双眼，手上折扇一个回旋，带起莫名的气流，直冲苏清而去。
　　“叮”，娟伞在空中划下道弧线，气流撞在划出的弧线上，一冲而散。
　　这一切，不过兔起鹘落间，苏清稳住身形，只觉得惊魂未定。
　　“慕容使依然如此警觉，清风不过好心而已。”
　　慕容挽歌勾起唇角，“如此好心挽歌可消受不起。难道端木使大驾光临就是为了展示‘好心’？”
　　“好心只是顺便，”端木清风扶着树干站起，“清风只是想告诉慕容使一声，这地方我能寻到，别人自然也能寻到。”他特意加重了别人二字，满意地看到慕容挽歌脸色大变。
　　“能看到慕容使如此脸色，不枉清风跑这趟。”
　　“谢端木使告知，挽歌自有法子应对。”慕容挽歌拉开与他的距离，虽是道谢声音却很是冰寒。
　　“应对？”端木清风逼视她，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慕容使好一个轻描淡写地用应对，我劝你还是好生应对，否则，”他环顾后院，“这小小的绮梦轩怕承受不住别人的怒火。”他像是压抑不住心中恼怒，语气中带上几分愤然，“说起来我真替那人不值，为了这么个…”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慕容挽歌却猛地握紧伞骨，“我们的事还轮不到阁下置喙。”
　　她的失态只是一瞬，目光早已落到池边的一株鸢尾上，悠悠道，“与其关心别人，端木使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挽歌向来疑惑，到底是什么愿望，才导致了端木使如此难看的吃相？”
　　她声音悠然而闲适，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一场幻觉。
　　如此虚伪，真是看着就令人生厌。
　　端木清风忍不住冷笑，“慕容使养气的功夫果然一流。也罢，你好自为之。”说着，他声音渐沉，身形向后退去，一晃便消失在树影间，只剩残存的话语随着数缕轻烟向四周飘散，“慕容使心思向来莫测，清风只是奉劝一句，可别，让他人替自己背了罪愆。”
　　枝叶婆娑，明月藏进云中，慕容挽歌凝望着水池，池水一片黝黑，似有鬼怪潜伏在其中。
　　“我的罪愆我自会承担。”她轻声道。
　　“挽歌，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待端木清风离去，苏清才敢开口问道。
　　听到他的问话，慕容挽歌回过头。然而她并没立即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这般模样，苏清倒是吓了一跳。
　　“他说的也没错，”半晌，挽歌才道，她声音带了一丝晦暗不明，“阿清，我不是什么良善人，而你也确实不应该卷入我的事中。”见苏清开口欲言，她又赶忙说道，“放心，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只是我的事，你还是不要多知道的好。”
　　她说话时始终看着水池，苏清看不见她表情，却觉得她身上仿佛缠了无数层的寂寥，密密的让人喘不过来气。
　　她完成别人的愿望，收集灵魂是做什么？她提到端木清风的愿望，那么她自己又有什么愿望？还有，端木清风口中那个“别人”又是何人。
　　不到一个时辰的对话，却给苏清留下了无数谜题。细想刚才两人的话语，总觉得隐隐透着不详。苏清只想揪住挽歌的衣襟，好生问个明白，偏偏她此时却要撇清两人关系。
　　是善是恶又有什么关系，苏清望着绮梦轩里的一草一木，如今他所拥有的都是她给予的，她之于他，是朋友，是亲人。就算被卷入又如何，虽说她是完成秦长生的心愿，但他的命到底是她所救。现在要他袖手旁观，岂不有违圣贤之道？
　　这么一思量，苏清顿觉豪气干云，“慕容挽歌，我不计较你先诱我认你为主，而后又要撇开的行为，但就凭那些入了你腹中的佳肴，你也休想撇下我。”
　　苏清梗着脖子，强迫自己与慕容挽歌深沉的目光对视。
　　忽而，挽歌噗嗤笑出声，摇着头道，“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固执，罢了，是缘是劫，随你吧。”
　　“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没时间了？”苏清松了口气，赶忙问道。
　　谁知慕容挽歌却耸耸肩，懒洋洋道，“你要跟着我是你自己的事，我可没答应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说着她转身向屋内走去，“被那个讨厌的家伙打扰这么久，困死了。”
　　“喂，你不能这么走了？”身后苏清怒道。
　　也对，她想了想，回过头，“东市新鲜的莲子很不错，明早你记得去买。”见苏清脸色发黑，她又加了句，“是你心甘情愿跟着我的。”说完她脚步轻盈地回了房。苏清站在院中，远远还听见她嘟囔着什么“莲子”。
　　突然，他又有种上当的感觉。
　　该死的，今夜怎么如此漫长！苏清忍不住咒骂一声，怒气冲冲地向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