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衣》春从春游

92、淡天琉璃

　　回到边镇，早有车辇在城关等候。曹孟焦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将先前容衣寄在马驿看护的贲雷牵引了过来。两人许久未见，碰面却并不生疏。容衣招手让他靠近一些，问：“龙兴馆是怎么一回事？”
　　“禀少将军，盘踞在龙兴馆的响马不知何故倾巢出动，结果在沙海石林遇到风霾，无人生还。”
　　“无人生还？”叶宸闻言一怔，忍不住追问道，“怎么可能……那留守龙兴馆的人呢？”
　　“当地府衙说，因久等不见有人回返，原本留在龙兴馆的掌柜便带着伙计进入沙海寻人，至今杳无音讯，恐怕凶多吉少。”
　　“竟是如此……”
　　尽管叶宸对这群祸害百姓的响马深恶痛绝，但乍然听闻这么多条人命葬身沙海，心中仍如灌了铅一般，沉甸甸的。
　　唐景乔见他神思不属，不禁纳闷：“人又不是你害死的，你难受什么？”
　　“如果不是我故意把人引到石林，兴许他们也不会困在迷阵里走不出去……”
　　“哼，是他们先有害人之心，死有余辜，怨不得人。”
　　“也罢，回营再说吧。我们出来这么久，琪琪格肯定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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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稍作休整就启程了。途径龙兴馆的时候，玄英撩开车帘回望了一眼，只见昔日气派的酒馆门楣上悬了白练，檐下的木棱断了一角，风缠着地面的枯叶卷过门庭，周围的气氛有些瘆人，除了风声便什么都没有了——不过短短数日，这个地方竟全然变了个样。
　　此后月余，容衣命副将曹孟焦领兵协助当地府衙，彻底肃清了残留的响马余孽。真熹四年秋，远征军拔营前往塞凉，驻地长官安排了一处规模庞大的军寨给远征军落脚，众人卸鞍喂马，总算不用就地扎营了。
　　本朝于边塞列置州郡，塞凉毗邻燕歌地界，与卧龙城仅一山之隔，不似穆勒苦寒之地，所到之处甚是昌明，坊间屋宇多见穹窿顶，陈设之物极尽浮艳，满载着浓烈的异域风情，是中原一带少见的景象。
　　曹孟焦惯例外出探查军情，容衣召集众小将清点名册，调配军资，一切有条不紊。琪琪格成日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早已不是小孩心智。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容衣将哈斯的军职提了一级，令其协助曹孟焦统领近卫军，同时方便他腾出更多时间来亲自教导琪琪格。哈斯由此对容衣心生感怀，愈发死心塌地任由驱使。但不可避免的，此举也在军中引起一片哗然。
　　“哈斯毕竟出身敌营，少将军万不可掉以轻心。”第一个出言劝谏的是中军指挥使陈枢，“从西羌到塞凉，这一路行来实属不易，如今眼看决战在即，决不能出现变数。”
　　声甫落，右指挥使闵天放随之附和：“虽说这段时日以来哈斯的表现并无异常，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近卫军调度事关主将安危，还请少将军收回成命。”
　　“恕末将斗胆，少将军收琪琪格为徒已是破格之举。琪琪格年纪尚幼，或可导回正途，但那哈斯手上沾过弟兄们的鲜血，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少将军若一意孤行，收复卧龙城一役恐将后患无穷。”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哈斯原是北昀王朝的亲卫，就算他现在投诚，未来上了战场，谁能保证他不会临阵倒戈？”
　　余下众将见状，亦纷纷进言，一时间议事堂上吵吵嚷嚷，教人不胜其烦。
　　“哈斯早已归降，如何处置我自有主张，此事不必再议。”
　　容衣的声量不大，却不容置喙。堂下众人面面相觑，免不了一阵长吁短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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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后关于哈斯的种种流言传入琪琪格耳中，令他忧心如焚。哈斯本人却不以为意，照常点兵操练，军中一应事宜打理得十分妥当。
　　一日琪琪格问他：“义父，为什么他们都不肯相信你？你明明是个好人。”
　　哈斯轻抚着他的发髻，笑道：“他们信不信有什么关系？只要少将军信我就行了。”
　　琪琪格听罢又问：“你是为了我才留在这里的吗？”
　　哈斯点了点头，并未否认。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有些问题在心底埋藏许久，琪琪格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你曾说过我的家乡在苏延丹，父亲是大单于歌舒颜，母亲是汉宁阏氏白音，可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是不要我了吗？”
　　“你长大了，有些事情是不该瞒着你。”哈斯正色道，“我对你好，因为这是我欠你的。”
　　琪琪格一听，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义父不欠我什么！”
　　哈斯却苦笑道：“或许等你知道真相，你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觉得我是个两面三刀之人。”
　　“无论真相是什么，你永远是我的义父，我永远相信你。”
　　琪琪格望着哈斯的眼神火热而坚定，那是属于少年人的满腔挚诚。哈斯不免为之动容，缓缓道出事情的始末：“我与你的父亲，从小一起长大，他既是我的上将，也是我的好兄弟。”
　　“那长大以后，你们怎么不在一起了呢？”
　　少年的声音似珠落玉盘，澄澈而清脆。哈斯那冰封许久的心为此裂出一条缝，思绪如潮涌，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因为后来他找到了能陪伴一生的人，但那个人不是我。”哈斯的言语透着一丝连本人也未察觉的苦涩，“自打你的母亲出现后，他的眼里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
　　琪琪格听得似懂非懂，见哈斯红了眼眶，顿时心疼不已：“没关系，有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曾经也这么自私地想过，但…你是个好孩子，我现在很后悔。当初要不是我把你从战场上带走，或许你现在能幸福地待在父母身边，享尽一切恩宠，而不是跟着我颠沛流离…”
　　“所以，你之前说要带我去苏延丹，就是想让我回到父母身边？”
　　“嗯，可我其实也无法确定，送你回去是对还是错。”哈斯冷静了些许，继续道，“其实你母亲来找过你，她没有不要你。”
　　琪琪格闻言眼睛一亮：“真的吗？你怎么从没跟我提起过？”
　　哈斯沉默了一瞬，问：“你怪我吗？”
　　琪琪格仍是摇头，“我没见过她，也不想跟她回去，我有你和师父就够了。”
　　哈斯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把人揽在怀里。
　　琪琪格像是感受到他的不安，用力回抱住他：“你说你是从战场上把我带走的，那一定也是万不得已的情形。你不但救了我，还养育了我，我怎么会怪你？”
　　“如果我说，没有万不得已，我是故意趁乱把你从父母身边抢走的呢？”
　　显然，哈斯这番话又把琪琪格绕迷糊了，他有点忐忑地追问：“那…你为什么要抢我走呢？”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
　　“……”
　　琪琪格敏锐地觉出哈斯的情绪不对，费力把人推远一点，盯着他的眼眸认真道：“是不是我的父母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所以你才记恨他们？”
　　哈斯被他推开也不在意，起身望向窗外，久久不语。
　　琪琪格担心极了，小心翼翼地开口：“要是你不想说，那我不问了，你不要不开心好不好？”
　　良久，哈斯才低喃道：“琪琪格，你和你的父亲一点都不像。”
　　琪琪格见他没有不理人，登时就嬉笑着黏上去了，“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以后你慢慢告诉我，我努力多像他一点，好不好？”
　　“……”
　　哈斯终于还是绷不住露出了笑颜。
　　窗外晚云收，淡天一片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