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衣》春从春游

72、卷土重来

　　春寒陡峭，西北边陲战事未歇。经过连月厮杀，藩兵粮草不济，人人饮冰茹檗，已然渐入颓势。容家军和边关军步步为营，联手把叛军主力围困在焉支城东南一隅，这场耗时弥久的战役终于接近尾声。
　　钟宅西厢有个不小的院子，进门就是一株花叶妍润的素心腊梅，一俟寒风拂过，便幽幽散出冷香。每日卯时起，容衣就在这附近晨练，连带着琪琪格也不能偷懒。哈斯去膳房弄了些吃食过来，刚刚穿过梅树，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正比划着一模一样的动作，只不过容衣用的是剑，琪琪格则卖力地舞弄木杖，远远瞧着倒也有模有样。
　　“哈斯来了！”
　　伴随琪琪格的一声欢呼，容衣眉心一跳，不动声色地喝令：“没练完不准吃饭。”
　　“呜……”
　　“继续练，我一会儿要检查。”
　　琪琪格无法，眼巴巴看容衣先收了剑，径直走到哈斯面前。
　　“今天怎么是你来送饭？”
　　“方下了岗哨，曹副将遣我过来传信，顺路看看琪琪格。”
　　当初因玄英献策，容衣决意收琪琪格为徒随侍左右，不久之后哈斯归降，容衣将他编入曹孟焦麾下，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半年有余。尽管容衣心里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但观哈斯言表，虽不至于赤胆忠心，也可谓恪尽职守，确实无可挑剔。
　　“特地让你走这一趟，莫非军中有变？”
　　“军中一切如常，只是歌舒夜昨晚遣人送来一封密信，请少将军过目。”
　　接过哈斯手中的信件，容衣不疾不徐地撕开封条，展信阅至行末，竟而露出笑颜。
　　哈斯问：“信上写了什么？”
　　容衣没有即刻回答，而是把信递还给他，“你自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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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上所书，兵戈扰攘，久战无益，上兵伐谋，不若于磨盾之暇一争雄长，来好息师。
　　“歌舒夜约我今夜亥时在东直门外的小镜岗一决高下，如有不敌，韬戈偃武，永不再犯焉支边境。”
　　“若他胜了，远征军便要偃兵息甲，原路退回灵钧府。”哈斯阖上书信，眉目凝重，“少将军以为如何？”
　　“夫以一人之力平万众之师，何乐而不为。”容衣一派悠然道，“只不过兵不厌诈，防人之心不可无。”
　　“少将军这是打算赴约了？”
　　“嗯。你去告诉曹副将，令三军加强夜防，信中之事不必多言。”
　　“少将军孤身前往，就不怕其中有诈？”
　　“怕？呵，我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
　　容衣想到约战之地，心情凭添几分愉悦，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东直门外的小镜岗位于东郊墓野，一到晚上便静寂得有些吓人。城门距此不远，但这个地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阴森、萧索、晦暗。容衣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脚步踏在地上，发出咯咯的声响，甚至还能感觉到，在他背后始终尾随着一袭黑影，一路上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似乎并无恶意。
　　直到前方出现了营火，驱散了黑黢黢的浓幕。歌舒夜着一身戎装，长发梳成马尾高束脑后，用以束发的骷髅头饰在火光中泛出一圈冷森森的荧白，透着说不清的诡异。容衣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惹来歌舒夜一声轻笑。
　　“放心，这儿除了我没有别人。”
　　“我并无此意。”
　　“孤身赴约，容小将军果真胆识过人。”
　　“就不知大统领是否说话算话。”
　　“大丈夫一言九鼎，岂能儿戏。”
　　“既是如此，不妨把话说清楚，此战胜负何如？”
　　“很简单，谁先开口认输，那便是败了。”
　　“若你宁死也不开口，我岂非白忙一场。”
　　“嘁，好大的口气。”
　　容衣愈是一本正经，歌舒夜愈想看他失措的模样，索性抡动手里的红缨银枪斜刺地面，双手负于腰后，率先来了个下马威。
　　“喏，我比你虚长五岁，便让你五招又如何？”
　　“呵，承让了。”
　　容衣出其不意，佩剑倏然出鞘，霎时簌簌风起，火光明灭，转瞬间五招已过，却是招招凌虚。待歌舒夜惊魂甫定，容衣唇角微弯，低笑道：“虚长五岁？这不就扯平了。”
　　“阿咧，看不出你这么狡猾！我看你干脆改名叫小狐狸算了！”
　　“嗯？你说什么？！”
　　容衣眉峰一蹙，显然对歌舒夜随便给人取外号的轻佻行径很不满。歌舒夜却莫名得意起来，洋洋喊了好几声小狐狸，惹得容衣动了真怒，一剑挑起地上银枪，迫使歌舒夜不得不提枪迎战。
　　两人到底是旗鼓相当的对手，招来式往激战了半个时辰有余，仍是难分轩轾。静夜死寂的坟岗，连呼吸也变得凉薄，四周弥散着一股妖异、浓稠的瘴氛。心知拖战不利，容衣一招收势，随着剑光起落，脚步分错，歌舒夜的枪势却未停，枪刃须臾而至！容衣徒手格挡，顺势松开剑柄落入左掌，银芒闪动间剑锋冲天而起，歌舒夜避无可避，身形剧烈一晃，肩头自下而上被划开一道极深的伤痕，血的腥气瞬间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哼，还不认输吗？”
　　容衣谨慎地与他拉开距离，举手投足有着不着痕迹的小心。等了好半晌，歌舒夜缓缓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仿佛这时候才觉出疼痛。
　　“好戏现在才刚刚开始，小狐狸你看好了！”
　　“你！…哼。”
　　眼见歌舒夜还能出言挑衅，容衣恢复了面无表情，出招愈加凌厉。但受伤了的歌舒夜仿如嗜血的野兽，神勇异常，容衣以剑接枪，仍被震得虎口发麻，几乎难以招架。歌舒夜趁势虚晃一枪，容衣暗暗提气，孰料歌舒夜的身影只在眼前一荡，银枪却从足下横扫！容衣不得已顺势仰倒，歌舒夜攻势一转，枪尖贴着容衣的耳廓刺入地面三寸，竟是未下杀着。
　　容衣睁大眼，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歌舒夜的脸。歌舒夜也注意到，容衣的瞳孔深处盛有幽兰墨色，像水底的旋涡诱人盯住不放。
　　“你…可愿认输？”
　　“休想。”
　　容衣咬紧牙关，在他肩头推了一把。歌舒夜狠狠吃痛，起身退开的时候拔出枪头，带起了一阵扬尘。不等他站稳，容衣已重整心神卷土重来，歌舒夜连连疾退，手里的红缨枪在地上刻出深深浅浅的划痕，弯弯绕绕如迷宫一般，扬起的尘土渐渐掩蔽了视线。容衣干脆闭上眼不为所动，剑随心走，飘忽不定，歌舒夜旧伤未愈，转眼又添新伤，口中呕出腥红，眼看就要体力不支。
　　胜负将分之际，从林翳幽黯处传出一曲箫乐，似曾相识的旋律教容衣心下一凛。
　　如此急催而短促的嘹亮曲调……
　　究竟在何处听过？
　　疑思未竟，容衣察觉到了一股非同寻常的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不远处的墓堆里破土而出……凝神看时，却见一群身披破败铠甲的士兵正摇摇晃晃地朝光亮处蜂拥而来，口中齐齐发出桀桀怪声，形貌竟与姑鵺山的“恶鬼”无异！
　　此情此景映入眼帘，容衣瞬间把歌舒夜抛诸脑后，一时呆立原地，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