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衣》春从春游

71、离群索居

　　焉支城一役，朝廷与叛军势均力敌，转眼便在僵持中跨过了年关。这段时日以来，边关悍将歌舒夜与将门新秀容衣在鏖战中声名鹊起，双方交手互有胜负，战况一时胶着。
　　东直门外的坟冢高地依旧人烟荒芜。
　　玄英没有离开，却也不过问战事，即便有过路的官兵察觉此地有人居住，也都以为是附近守墓的，并不多加为难。只不过兵连祸结恩怨难免，再隐蔽的居所也瞒不住有心人的耳目。
　　这一日积雪初融，冰封的大地重现一抹新绿。一个裹着红狐裘的女子独自出现在城东郊外，径往河畔的毡房而去。当她走得近些，看到毡房外围遍植的那一大片鳞叶龙胆，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塞外。
　　风中依稀传来驼铃的清响，恍惚勾起了旧时离殇。
　　待醒过神来，门帘骤然掀起，她猝不及防地见到了帘后的那个人。
　　阔别经年，他早已不复一身荣华。然而在她眼里，他仍皎皎如玉树，一株青云立，犹带高不可攀的清霜之气。
　　“夫人，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玄英脸上没有笑意，冷淡如天边的月，好看却也疏离。
　　白音没有被他的三言两语吓退，反而俏生生地朝他露齿一笑，如同多年前两人初次会面时的情形。
　　“这一路走来又渴又累，你连杯茶也不请我喝吗？”
　　“寒舍简陋，粗茶淡饭恐怕招待不周。”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客套话，我既来了就没打算空手回去。”
　　“今时不同往日，夫人贵为汉宁阏氏，我只是一介草莽，何必强人所难。”
　　“当年若非你不告而别，王上怎会将我另许他人？这么多年了…玄英，你欠我一个解释。”
　　“歌舒颜与你乃为良配，夫人当惜取眼前人。”
　　“良配？是，歌舒颜确是一等一的好男儿。可自打他登上单于之位，身边的女人又何止我一个？我儿子刚出生就在战乱中下落不明，这么多年来顶着汉宁阏氏的头衔却无所出，你真以为我的日子好过吗？”
　　玄英沉默了一瞬，缓缓道：“抱歉，这是夫人的家事，外人不便置喙。”
　　“你…真是好狠的心呐。”白音的笑容僵住了，话里行间透出一抹凄凉意，“不瞒你说，这次我随大军出征便是因为收到线报，我儿子还活着，此前他被大统领账下的杀手哈斯秘密收养，取名琪琪格。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等我随军赶到，哈斯已叛变投入容家军麾下，还让琪琪格拜那容小将军为师，终日不离左右，如今想让他认祖归宗，谈何容易？…呵，总算老天待我不薄，竟让我在这儿遇见你。”
　　玄英听她这么说，反而冷静下来：“夫人想让我帮你寻回麟儿？”
　　白音并不否认，只道：“我听闻你在容家军身居要职，与那容小将军颇有交情。”
　　玄英却道：“夫人来晚了一步，我已脱离容家军，怕是帮不上忙了。”
　　白音闻言先是露出一抹疑色，而后走进毡房四下环顾一周，方继续开口：“既是如此，你为何还留在这个地方？”
　　“夫人以为呢？”
　　“依你之能，偌大个天下，岂无容身之处。”白音喟然一叹，蓦地心生不忍，“你若无心征战，自可跟我走，或者你更愿意和大统领他们回王都？”
　　“当初离开卧龙城，我就没想过再回去。”
　　“只要你愿意，王都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玄英无声地笑笑，忽地省悟过来：“夫人这是给北昀王朝做说客来了？”
　　白音听罢眼神骤冷，再无来时的绵绵情意，“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何苦让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夫人不必多言，请回吧。”
　　玄英敛起笑容，纵然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却还是因白音的欺骗感到一阵难忍的愤懑，以至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白音走的时候脚步轻轻一顿，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你不想见我，我不怨你，但你连他的面也不想见了吗？”
　　玄英知道她意有所指。
　　……这个世上本就鲜少有人能把理智和情感完全剥离，连他自己都不能。可越是如此越不能在此刻松口，否则他先前所有的坚持都将化为泡影。
　　白音见久无回应，黯然出了溪谷，行不多时便望见有人在城外等候接应。瞧那阵仗，来的人还不少——打头的是一身戎装的歌舒夜，北含音就站在他身边，玄裳雅正，外罩绒白羽氅，一身清贵之气在人群中十分惹眼。
　　“难得见侯爷与大统领一起行动，今儿个倒是稀奇。”
　　白音一开口就堵得歌舒夜哑口无言，表情不免讪讪。北含音却无心与她周旋，直截了当地问：“夫人此去，莫不是无功而返？”
　　“我早就说过，他不是个顾念旧情的人。”白音神色漠然，“别说你与他只有三年师徒情分，纵是大统领与他有十年交情又如何？我看哪，他就是一副铁石心肠，软硬不吃，咱们谁也别去自讨没趣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当初离开卧龙城，就没想过再回去，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我不信，我要亲耳听他说。”
　　北含音兀自呢喃，转头盯着溪谷的方向看了片刻，忽然急冲直下。歌舒夜见势不对，自马上一跃而起，堪堪挡在北含音身前。
　　“你想做什么？”
　　“我要亲自问问他，到底是为什么？”北含音难掩情绪波动，质问时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既然他已经离开容家军，为什么不愿跟我们回去？”
　　“你师父这么做，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你若执意强求，恐怕适得其反。”
　　“那你告诉我，他为何要离开卧龙城？”
　　“这个问题，除了他自己恐怕没人知道。”
　　“他自己不愿回去，却要把我送入卧龙城…呵。”
　　见北含音神情哀戚，歌舒夜低叹一声，不得不安抚他道：“当时情势危急，中原已无你容身之所，除了卧龙城你还能去哪里？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保全你。”
　　“保全我？那他为何要留在容衣身边？就因为他继承了父亲的符印？”
　　“你师父向来重义守诺，这方面我比你更了解他。我想你父亲临终前定有遗言交付，否则他不会如此尽心尽力。”
　　“……”
　　歌舒夜猝然提及容熙之死，北含音一时悲愤交加，竟泣不成声，神思迷蒙间又听歌舒夜道：“你想见他，现在还不是时候。当务之急，必先拿下焉支城，否则卧龙城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