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衣》春从春游

31、星夜祭坛

　　甫靠近千机营，一股阴森的冷意侵袭而来。容衣本是常年习武之人，早就不畏寒暑，然而这种冷不同于外界的气温变化，更似一种透体的湿寒，置身其间如坠冰窟。
　　营口的岗哨空无一人，营盘交界处设有灯塔，然而火光照不亮百丈开外的地方。千机营的主楼隐没在幽深的暮色当中，夜空的漫天星辰如远古壁画无限延展，给眼前的高楼镀上一层朦胧的幽蓝黯影。藉着朦胧的光亮，隐约可见楼前空地上有一座高台，台上悬幡结彩、竖帛立鼓，夜风一拂翩跹招摇，影影幢幢，气氛颇有几分慑人。
　　若在平时，容衣定已打道回府了。但因方才喝了酒——尽管表面看不出来，可他确实饮少辄醉，何况他喝的是边关烈酒——此刻容衣心中无惧，便信步走向高台，脚下不慎绊倒一条链锁，四周铜柱霎时窜起巨大的火舌，气势吞天，顷刻间照得整个营地亮如白昼。
　　“唔……”
　　容衣一时适应不了这样强烈的光线，条件反射地闭上眼以袖掩面。下一刻狂风大作，耳畔隆隆作响，一番天旋地转后睁开眼，高台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四面巨幅黑金魂幡，恰好将人围困在空地中间。他试图越过黑幡，一发力顿觉足下似有千钧重，几乎寸步难移。
　　莫非这是个阵法？容衣心中闪过一抹惊疑，整个人热血沸腾起来。他毕竟年轻，乐于接受未知的挑战，越是危险的境地，越是甘之如饴。
　　容衣天资极好，自幼师承兵家名宿武寅真，兼得父帅倾力教导，在同龄人中更显出类拔萃。他十四岁那年参加武状元殿试，在满朝文武面前技压群雄，拔得头筹，可谓一战成名。时至今日，他之武艺超群绝不亚于当朝任何一位名将——除了大将军容熙。
　　他曾经以为，父帅是不可战胜之人。
　　但事实证明，再无坚不摧的战神，也终有陨落的那一天。
　　念及此，容衣胸口微恸，不得不收敛心神，全力应对眼下困境。
　　若他没有猜错，千机营之所以不设岗哨，便是仰赖此阵抵御外敌。他初来乍到不明玄机，此回误打误撞触动阵法，一旦被困阵中教人发现，损害的不仅是个人颜面，还有少将军的威信，恐怕日后难以在军中服人。
　　幡帛始而为重，用以依神，擅于布阵者能藉天时地利，制敌于无形。此阵意在围困，断不以伤人为先。侵入者遭此困境，必先挣扎抵抗，越是使用蛮力越如泥牛入海，最后意怠则形消——欲破此阵，必反其道而行。
　　容衣尽量放松身体，摒弃脑海中一切杂念，静思片刻后再抬足。果不其然，脚下那种压迫感消失了。
　　然而这只是破阵的第一步。
　　四面黑幡以四象纵横交贯，此物常演于兵法。古有军队将四象绘于旌旗之上，寓意龙腾、雀舞、虎啸、龟蛇行天下，列数九、七、六、四，用以区分前后左右之军阵，鼓舞士气。此地既然出现四象黑幡，必与两仪八卦相应。容衣向东而立，依照上九下七、左六右四的步法迂回前行，须臾便安然踏出了黑幡的围困范围。
　　不消片刻，铜柱上的火舌俱已偃息，四周重回一片黑黯。容衣拂衣走上高台，迎风感受夜的静谧，仿佛方才一切不曾发生。正当他酒醒之际，莫名觉出一道不同寻常的视线，就像有人在近旁注视着他，环顾四周却空无一人——这种感觉教人毛骨悚然。
　　容衣不禁抬眸往身后的高楼望了一眼。然而暮色幽深，他并未瞧出什么古怪来。强自压下心头的异样之感，容衣转身下了高台，朝百胜营的方向走去。
　　就在他离开千机营后，位于高楼尖顶的一扇小窗蓦地打开，从里面飞出了一只扑闪着磷光的“小鸟”，一路尾随而行。
　　这一夜容衣睡得很沉。
　　吵醒他的是一阵鸟儿的扑棱声。
　　近在咫尺一般，如影随形。
　　容衣下意识的挥了挥手，想驱散这阵扰人的怪声，奈何怪声越来越大，听得也越来越明晰，仿佛在叫：
　　少将军早！…少将军早！…
　　可是，鸟什么时候竟会说人话了？！
　　容衣被这个想法瞬间惊醒，睁眼就看到一只形态怪异的鸟在床头飞来飞去。
　　“少将军醒了！…少将军醒了！…”
　　……
　　这下容衣完全清醒过来，伸手摊开掌心，那只鸟儿一个猛子扎下来，停在他手上歪头看他。
　　容衣注意到它没什么重量，形态虽然逼真，却不是真的小鸟，看起来更像是折纸做的玩物——可它像鹦鹉一样会动会说人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正纳闷间，“小鸟”又在容衣手上扑棱起来：“恭贺少将军！…恭贺少将军！…”
　　大概是听到房间里的动静，槐素在外面敲了敲门，容衣示意他直接进来。
　　槐素进屋后扫了一眼他捧在掌心里的东西，面露惊疑之色，“此物少将军由何处取得？”
　　“我一醒来它就在房间里。”容衣顿了顿，蹙眉补充了一句，“…很吵。”
　　槐素先是哑然失笑，而后如释重负：“千机营已经认你为主，看来是我们白担心了。”
　　“嗯？”听他提到千机营，容衣清醒了许多，只是面色仍有不虞，“此言何意？”
　　“我之前和少将军提过，千机营情况特殊。”槐素解释道，“当初礼贤下士请人来千机营坐镇的是大将军，如今大将军不幸亡故…说实话，我们都很担心那位大人不再履行约定。”
　　“我昨天就想问了，你口中那位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紫微乾坤，九五为尊。三界阴阳，唯膺玄黄。这几句话少将军可曾听闻？”
　　“略有耳闻。”容衣一怔，忍不住又道，“总不会是玄黄二人中的其中一个吧？”
　　“正是。”槐素正色道，“此二人一个居无定所，一个隐世不出，原本极难寻得。机缘巧合之下，大将军结识了玄英大人，后来便费尽心思把人请来千机营，如今已两年有余。”
　　容衣淡淡道：“如此高人，你如何肯定他愿意认我为主？”
　　“这种鸟儿是用特殊的符纸做的。别看它形态简单，一般人想要让它动起来可是难于登天，更别提让它说话了。这应该是玄英大人送给少将军的贺礼。”
　　“我怎么没看出来这是贺礼？”
　　容衣不满地捏了捏鸟儿的尖喙，那鸟儿瞬时瘪了下来，趴着一动不动，身上的磷光亦随之消散。
　　……
　　“它死了吗？”容衣有点难以置信。
　　“让我看看。”
　　槐素忍笑走上前来，从他手中接过“小鸟”仔细察看，面色骤然严肃起来。
　　“怎么？”
　　“少将军请看，这是一张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