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衣》春从春游

29、朝别暮见

　　苏慕过门那天晴日方好。十里红绸从将军府一路铺至宰相府，迎亲路上八抬大轿高头骏马，鼓乐喧天威风堂堂，全城百姓引为奇观，浩大声势轰动潮京。
　　一个月前，苏慕刚满十五岁。依俗例，女子及笄便可出阁。苏慕因身份矜贵，自小养在深闺，原本父母想多留她两年，孰料前些日子圣旨天降，将她许给了年纪轻轻的将军府少将。论身家，两人可谓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但事出突然，苏慕内心无甚欢喜，尤其当她听闻自己的夫婿马上就要奔赴战场，心底对这门亲事更加期待不起来。
　　大喜之日繁文缛节自不必提。待拜过天地，苏慕被送入新房独坐，身上的嫁纱簇新殷红，沉沉凤冠如泰山压顶，一如她沉重的心情。
　　外间酒宴欢筵，久久不散。
　　紧闭的门扉隔绝了鼎沸的人声，苏慕在一片静谧中不知等了多久，走廊外终于有了人息。
　　当房门骤然打开，她莫名开始紧张起来。
　　红烛摇曳，散出暧昧的光影。来人反手锁上门闩，踏步朝床榻的方向走了过来。
　　待到距离拉近，映入苏慕眼底的是绯红的鲜衣下摆和干净莹亮的足靴。令她安心的是，来人身上并无多少酒宴的浊味，甚至隐约带着一缕芝兰清气。
　　苏慕想，原来他就是容衣，感觉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心里便有些期待看到他的模样。
　　然而容衣在她面前驻足片刻，并未挑起她的红盖头，也没有说话。
　　两人无声对峙良久，苏慕直觉情形不对时，容衣蓦地开口：“明日一早，我就要出发前往灵钧府，归期不定。”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像一盆冷水浇在甫蹿升的火苗上，瞬间偃息了苏慕对未来的种种念想。她很快调整好情绪，尽可能用同样冷淡的语调问：“既是如此，你为何娶我？”
　　“皇命难违，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容衣沉默了一瞬，又道，“蛮夷杀我父帅，此仇一日不报，我寝食难安。但…你年纪还小，我想给你足够的时间考虑未来之事。”
　　“你以为，我有选择的余地？”
　　“若你愿意，今后你就是将军府唯一的女主人。”
　　“若我不愿呢？”
　　“待我上了战场，再设法请皇上收回成命。”
　　“君无戏言，何必多此一举。”苏慕低叹一声，幽然道，“今天我进了将军府的门，自当是你的人。不管往后你有何打算…我等你回来。”
　　容衣见她年龄虽小，性情却比寻常女子孤高，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正犹豫时，苏慕已自行揭去红盖头，一缕黑发不慎从盘好的发髻中拂落，恰好遮住脸颊。她不敢抬眸看容衣的表情，略施薄黛的面庞低垂着，双手重又拢回厚重的袖子里，端坐着一动不动。
　　床边就是摆着酒水和茶点的桌几，容衣动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给苏慕倒的是茶水。
　　“这一杯，就当为我践行吧。”
　　苏慕接过茶盏，不可避免与容衣打了个照面，这才注意到眼前的男子比她预想的更加容光照人。其人清姿，逸如松雪。世间若有君子淡如玉，料应当如是。
　　“三年为限，逾期未归我许你自由。”
　　苏慕听容衣这么说，心情放松些许，以袖掩口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此去边关路遥，我先干为敬，盼君早回。”
　　容衣举杯致意，与苏慕道过珍重，放下酒盏便转身离开了。
　　翌日，槐素领容熙旧部在城外整装待发。卯时三刻，容衣准时与他汇合，一路沿兵行道向边城进发。
　　当初来时槐素护棺心切日夜兼程，仅花了四天就从边关赶到皇城。此番回程时间充裕，一行人抵达灵钧府邑已是十日之后。地方守将收到消息，早早在城门列队以待。日过晌午，前方忽有一骑快马绝尘而来，只见他手扛军旗左右一挥，众将纷纷避让，来人直入城中，马蹄嘚嘚扬起一阵烟尘，站得近的几个人莫不灰头土脸。
　　“乳臭未干，排场倒是不小。”
　　一个绯衣金带的将领面色不虞，出言冷怼。在他近旁的是一个紫服银带的青年，此刻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温和劝慰道：“都说虎父无犬子，你就别瞎操心了。”
　　“我听说他才刚满二十岁。”
　　“可他是我们的少将。”
　　“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
　　“赌他能在这儿待几个月。”
　　青年哑然失笑，“你担心他吃不了苦？”
　　“不。我担心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死在战场上。”
　　“易将军，玩笑也要适可而止。”
　　“哼。”
　　“他们来了。”
　　紫服青年说完，原本在听他们闲聊的人都正色起来，周围变得很安静，所有人的目光一致调转。
　　城门正前方烟沙滚滚，一队车马轻骑风尘仆仆抵达城下。
　　一骑当先的是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马上之人利剑佩身，器宇轩昂，赫然是抚军大将槐素。紧随其后的是一匹毛色烈焰的环轡枣马，在场诸位没有不认得的——它原是大将军容熙的坐骑，名唤贲雷，战场上只要它一声长嘶，足以让敌人闻风丧胆。然而此刻年轻的少将没有骑马，他单手牵着马轡朝城门缓步而来，四周渐渐响起了窃语声。
　　“是他吗？”
　　“应该没错。”
　　“可…这也太年轻了。”
　　“少将军为什么不骑马？”
　　“到底是皇城来的公子爷，大概骑不惯边关的烈马。”
　　“贲雷可是认主的，你以为谁都能骑吗。”
　　……
　　槐素对众人的蜚语充耳不闻，视线扫过前排的几个将领，蹙眉勒马，“易将军。”
　　“末将在。”
　　被点名的易郓辉从行伍出列，朝槐素抱拳行礼。
　　“秦将军何在？”
　　“呃…”
　　易郓辉条件反射的挠了挠头，转头瞥了身后的紫服青年一眼。青年神态自若的踏前一步，替他回禀：“昨夜有人袭营，秦将军抓了个活的正在提审，恐怕赶不过来了。”
　　“他不知道少将军今天赴任？为何不早作安排。”
　　“事发突然，秦将军怕延误军情，着我等先行。”
　　槐素见青年面露难色，并未多加诘问，拨马来到容衣身侧低语一番。其间容衣瞥了紫服青年一眼，淡淡问：“他是谁？”
　　“易郓辉的副将，曹孟焦，之前提过的。”
　　容衣点了点头，经过曹孟焦身边时有意驻足，惹得易郓辉一脸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