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凡尘浊世 ...
-
春末夏初，雨水总是来得又急又快。容衣猝不及防淋了个透湿，正打算到一旁的屋檐下躲雨，念及这副身子的原主人，脚步又慢了下来——假如大病一场能够结束眼前这场噩梦，他求之不得。
雨幕中，不时有打伞的人驻足看他一眼，语带讥诮。
“快看，那不是玄英么？”
“怎么像条丧家犬一样，啧啧。”
“听说刚才他在内府和侍卫起了冲突，被赶回来了。”
“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别理他。”
“我们走吧，雨越来越大了。”
……
闲言碎语和雨水的潮声混杂在一起，容衣表面置若罔闻，心底却是五味杂陈。他一直都知道玄英在外府的日子不好过，但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感同身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自认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一言不合跟人大打出手，这事放在以前连想都不用想。但灵魂互换太过匪夷所思，以他现在的身份和立场，就算说出来恐也没人相信。如果这是玄英的报复，他岂不是要顶着别人的身份过一辈子？…
沁凉的雨水兜头而下，容衣力气骤失，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一样，身上因打斗造成的伤处隐隐作痛。然而厄运远不到停止的时候，当他身心俱疲回到居所，才发现这里竟没有独立洗浴的地方。住在大院的多是初阶谋士，唯一一间澡堂是大家共用的。容衣挣扎了许久，转念想到这副身子又不是自己的，瞬间便释然了。他从柜子里拿了换洗的衣裳，走到澡堂外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掀开草帘猫腰进去。
里面人声嘈杂，三三两两的人挤在过道上嬉笑打闹。容衣一出现，人群马上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用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他，活像他是个女人。
容衣的视线越过他们，看到屋子当中的水池里都是人，浑浊的水面漂浮着一层絮状物，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容衣眉峰一皱，转身就要出去，却有个眼疾手快的箭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
容衣对面前之人颇有印象。如果他没记错，此人名唤贺成，武举出身，曾任京师校场总教头，入府两年，中阶谋士，在外府有自住厢房，不知为何竟出现在大院的澡堂里？
“大人，好久不见，想不到在这里遇上了。”
贺成生就一副浓眉大眼，脸孔方正有型，说话时语气诚恳，容衣不由放松了警惕，微一颔首与他擦肩而过。不料贺成出手极快，一把接过容衣怀里的布包，殷勤道：“大人这边来，你身上都淋湿了，先打理一番要紧。”
容衣一怔，心想这破地方就这么大，难道要他下池子跟人抢地盘不成？贺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路把人领到屋子里侧，掀开帘子进去，容衣这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一席草帘把屋子分隔成了两部分，外面是大池子，里头则阶梯相间，盛满干净热水的木桶呈一字摆开，看着煞是齐整。
“大人不会不知道吧，这地方原就是李总管为我们准备的，以防不时之需。”
容衣听罢没有多想，只道：“我没来过。”
贺成闻言愣住，忍不住轻笑：“也对，大人乃外府首座，吃住都是一等一的好，若非前些日子搬来大院，恐怕也不会来这人挤人的地方了。”
容衣身上难受，无暇顾及他言语中的微妙情绪，“此地可有什么讲究？”
“大人说笑了，澡堂子哪有什么讲究，大人请随意。”
既然贺成如是说，容衣便不与他客气，褪去外裳踏入木桶，浸泡在热水中的感觉让他松了口气。贺成注意到他肩胛和胸背处的伤口，一脸惊讶的问：“大人，你受伤了？”
容衣摇头表示无碍，见贺成还直愣愣站在边上，微微蹙眉。正打算说些什么，贺成却快步走到他身后的位置，掬起一捧水轻柔浸湿他的发梢，“大人，你受伤了不方便，我来帮你洗头吧。”
“不用，我自己来。”
容衣只觉得别扭极了，伸手拢了一把长发拨到胸前，随便撩湿了揉作一团——他本不是手巧之人，加上身子又不是自己的，故而存了心应付了事。浑然不觉身后之人看他动作时目光如炬，呼吸渐促。
“大人，还是我来帮你吧。”
贺成话音刚落，容衣立时感到一双手探入水中，先是在他背上胡乱摩挲，进而滑至腰腹，他后知后觉的察觉不对，猛地回身打掉贺成的手，激起一阵水花，“滚出去！”
“滚？大人，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麽？”贺成眼神一黯，嘴角勾起一抹邪笑，“自你搬到大院以后就神龙见首不见尾，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怎么，今天那个小白脸没空给你打水？竟然跑来澡堂凑热闹。”
小白脸？这家伙在胡说些什么？容衣一头雾水，贺成邪肆的口吻令他汗毛倒竖，简直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待下去了。他想起身离开，不料贺成狠狠按住他受伤的肩头不放，“来了就多待一会儿，何必急着走呢。”
贺成毕竟是个习武之人，下手拿捏奇准，容衣颈脉受制，一时挣脱不得，只得沉下脸问：“你想做什么？”
“大人身无长才，却得将军另眼相待，靠的不就是这张脸吗？哼，装什么清高。”
“你……”
言虽不中，亦不远矣。容衣心思纷乱，张口又不知要说些什么，索性保持沉默。贺成得寸进尺，拽住他的湿发低头猛嗅，嘴里发出满足的叹息：“乖，别动，你也不想大家进来围观吧？”
容衣心下作呕，想不明白好端端的热血男儿什么时候竟成了这样一个衣冠禽兽？以前他觉得玄英胡搅蛮缠，然而跟此人的厚颜无耻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贺成，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放手。”
贺成嗤笑：“呵，吓唬谁呢？谁不知道玄英大人手无缚鸡之力，除了开坛画符装神弄鬼还会什么…”
容衣不等他把话说完，埋头往水里一扎，贺成猝不及防双手一空，就见眼前之人披衣而起，带起的水花淋了他一头一脸——
然而教他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
容衣没有给贺成喘息的机会，身形一晃已到他面前。贺成甚至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肩胛骨先是发出一声骨裂的脆响，而后才是撕心裂肺的疼。
“啊！嘶！…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滚出将军府，别让我再看见你。”
……
从澡堂出来，容衣欲回厢房，一眼瞥见房间里亮着灯。纸窗映出一抹人影，清瘦高挑，看身形应是玄英的同住人秦孝廉。容衣记得上次玄英发病高烧不退，他还特地嘱咐秦孝廉到宋无筝那里帮忙照看，印象中那人孤僻寡言，眉眼风流韵致，却是有些女气。莫非方才贺成口中的小白脸便是他？
——想来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容衣心里蓦地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苦楚，他无法抑制自己不去想玄英此刻人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对了，湖心岛。玄英一定是去了湖心岛。这几乎是毫无疑问的。
人生到处何相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昨日种种譬如朝露，红尘诸事过眼空花，血与骨都埋在了千里之外的沙场上，再回首也不是当年身。
作者有话说第26章 凡尘浊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