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衣》春从春游

14、恨火

　　再过数日，便是容衣的生辰了——
　　三十三，多么可怕的岁数。
　　曾几何时，他也是个心比天高的少年。可岁月终究是无情的，当韶华不在，熟悉的亲人一个个离开，他从生辰中体味到的，唯余曲终人散后那点萧索残意。
　　多少次卧榻枕眠，只要闭上眼睛，浮现在他面前的便是排列规整的营帐，永远看不完的作战图纸，以及窄小而拥挤的通铺。在城里驻守的时候还好，如果是在野外，一到饭点那场面就跟战场厮杀没什么两样。哪怕后来物资充沛，环境有所改善，他也无法抹去那些最初的印象：艰辛困苦的、粗鄙简陋的、勾心斗角的，几乎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尤其是，他心中燃着复仇的恨火，唯有敌人的鲜血方可捻熄。
　　他的父帅容熙是战功彪炳的威远将军，也是金刀挂印的驸马都尉，荣爵加身世袭罔替。他的母亲鸣妜乃太宗胞妹、当朝长公主，与容熙自幼相识，可谓情深意笃。两人原是世人眼中天造地设、珠联璧合的一对，后来太宗为稳固政权，应许与边疆望族北静彦联姻，不成想那北静彦独宠爱女北顾瑶，偏生满朝文武他谁也看不上，单单相中了驸马爷，执意要将爱女嫁予容熙为妾。太宗纵有万般不愿，终是骑虎难下，只能无奈赐婚。而北顾瑶的介入，不仅拆散了容熙和鸣妜这对璧人，也改写了容衣的一生。
　　时至今日，容衣仍不能原谅父亲竟对那个女人动了真情——北顾瑶为容氏诞子在先，后来北静彦叛变，父亲为妻儿讨保，主动请缨重返沙场，却因北顾瑶之故处处受人牵制，最终亡于北静彦之手。临终前，容熙嘱咐亲信槐素将帅印交与他的兄长容礼承袭，但一向忠心耿耿的槐素违背了他的意愿，不仅率旧部扶植嫡公子容衣夺取帅印，甚至一度将容礼母子逼杀得走投无路。最后北顾瑶携子投奔卧龙城，为之改名北含音，与容家军誓不两立。无论是为国仇还是为家恨，容衣承袭帅印后都不得不披挂上阵，十年来夙兴夜寐千里征战，终于手刃北静彦——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试问天下间有什么比仇人的血更能快慰人心？
　　可现实是残酷的，战场上从来没有绝对的胜利者。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人知道他为达目的究竟牺牲了多少人。
　　当一切尘埃落定，余恨尤在。
　　每当暮色阑珊的夜晚他在灯前枯坐，回想在西北荒漠消耗殆尽的大好时光，不免自问：如果当年承袭帅印随军出征的人换成兄长，现在又会是何种光景？
　　……
　　念及此，他蓦然惊觉自己有小半年未曾踏足旧宅了。如果不是此次玄英擅闯禁地，恐怕他都快遗忘那个无缘的兄长还被软禁在湖心岛上——那里曾是北顾瑶的居所，也是容礼出生之地。
　　——容礼，容礼。
　　容熙曾言，孩子是上天恩赐的礼物。那么他呢？对父亲而言，他和母亲又算什么？
　　出奇的愤怒让容衣气血沸腾，他忍不住想到玄英，想到歌舒夜——明明不想赶尽杀绝的，可为何时隔三年他还是放不下？
　　——叩叩叩。
　　敲门声骤然响起，容衣从迷思中回神，额上已是汗涔涔的一片。
　　“进来。”许是常年带兵落下的毛病，他无法大声说话，这会儿更是气若游丝。
　　门扉应声而开，一个裙裾曳地的女子捧着汤碗踏进门来。
　　“将军，这是夫人特地命人熬制的冰糖百合汤，说是对嗓子好。”
　　容衣头也不抬的道：“放着吧。”
　　等了半晌，面前的女子没有动静。容衣蹙眉看了她一眼，“有事？”
　　女子微微颔首，咬唇道：“夫人说，将军的生辰就要到了，有些事她拿捏不准，想请将军过府一叙。”
　　容衣岂会听不出她的画外音，当下无言打量了她一眼，隐约记得她是苏慕的贴身女婢，却怎么也记不起她的名字。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容衣的口吻极淡，听不出喜怒。女子却如释重负，轻声细语道：“夫人还说，若将军今晚没空，她明日再来也是一样。”
　　女子口中的夫人，是容衣明媒正娶的妻子——
　　照俗礼，男子弱冠便要成婚。当年他出征在即，无心此上，母亲鸣妜请太宗赐了一门婚事，女方便是左相之女苏慕。苏慕十五岁嫁入将军府，而容衣征战在外，一晃就是十年光景。待他回来，苏慕早已从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长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将军夫人。容衣对她了解不多，却也从不干涉内务，一直以来两人互不干涉，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但最近，这种平衡似乎岌岌可危。
　　“你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奴婢秋荻。”
　　“入府多少年了。”
　　“…七、七年了。”
　　或许是容衣问话的表情过于冷漠，从一开始的受宠若惊到仓惶失措，秋荻的神色可谓瞬息万变，语调也隐隐带上了哭腔。
　　“回去告诉夫人，我不喜欢喝甜的东西。”
　　“是、是，奴婢这就去回禀。”
　　秋荻唯恐容衣再多问一句，慌忙把羹汤撤走了。
　　容衣正欲歇息，一名内侍匆匆而至，急禀道：“将军，不好了，光禄监传来消息，玄英服毒了……”
　　“你说什么？”
　　乍闻此言，容衣眼前一黑，面上血色骤然褪尽。
　　那内侍察言观色，情知不妙，赶忙道：“玄英不知从哪儿弄的药丸，吞了以后昏迷不醒，到现在人都没缓过来，是否要请大夫看看？”
　　等了半晌，容衣终于醒过神来，冷冰冰道：“不用。我倒要亲自看看，他在玩什么把戏。”
　　“将军的意思是……”
　　“传令下去，备轿。”
　　因是简装出行，容衣没带随从，只用了半盏茶的工夫便赶到了光禄监。
　　门口一列黑衣侍卫神色惶惶，见到容衣便垂头不敢吭声。
　　容衣神色一凛，问：“人呢？”
　　“禀将军，人在里面，还没醒。”
　　“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