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解征衣》春从春游

106、第 106 章

　　侯府的马车缓缓行驶在望舒园的行道上。北含音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应邀赴宴了。边塞之地怀素抱朴，集会总是来得突然，常有贤达一时意动就广发请帖，寻的由头千奇百怪。他左右是个游心翰墨的富贵闲人，权作遣兴陶情，倒也别有逸趣。
　　临得近了，丹桂楼前一片车马骈阗，皆是赶来赴宴的宾客。北含音下了车，便有人过来牵马，另有僮儿在旁引路，将贵客带往丹桂楼的雅座。
　　“且慢。”
　　刚步入一重门，北含音就瞥见凉亭里有人。那人正斜倚着石栏小憩，身形被立柱掩住大半，但观其衣冠济楚，莫名有一丝熟稔之感。
　　“那是何人？”
　　僮儿不以为意，只道：“此间并未设席，许是哪位公子的随扈在此歇脚。”
　　“你去忙吧，不必跟着我。”
　　打发了引路的僮儿，北含音踏上石径拐向凉亭。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北含音的目光开始发烫，枯寂已久的心田在此刻芳草葳蕤，杂树生花。
　　“师父，是你吗？”
　　曾怀青衿之志，却历十方生死。他一心所求不过是回到过去，重拾那段言笑晏晏的时光……但在家仇国恨面前，所有的羁绊都变得微不足道。眼下这场景，竟让他无端生出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惶惑。
　　玄英离开卧龙城那年北含音十四岁，正是志学之年。其后数载他留在潮京潜心精研六艺，亦学有所成。十八岁那年北含音从母亲口中得知玄英被千机营招揽，便不止一次背着容熙去找玄英，想要劝玄英跟他一同归隐塞外，奈何未能如愿。玄英入主千机营的第三年，容熙战死，他受母亲北顾瑶牵连被朝廷追捕，一路上靠千机营的暗中保护才逃出重围，顺利投奔卧龙城，两人自此天各一方，山水不相逢。
　　“你终于又肯见我了吗？”
　　一开始远远地看着还没什么感觉，直至走到近前，北含音才看清玄英着一身黛色宫绸，束发却未佩冠，仅以织锦随手一挽，那副明润玉温的模样，倒与五年前的样子别无二致。
　　“嗯？该来的没有来，不该来的却来了。”
　　北含音听他话中有话，悬在心上的大石啪的一声掉到地上……碎了。
　　玄英泰然自若地伸了个懒腰，理了理因为久卧而压出的衣褶，便从凉亭的长椅上挪到了石桌旁，示意北含音也坐下。
　　北含音却只是看着他，端丽的面孔透出一抹倔强的冷色。
　　四下里忽然变得很安静，耳畔只有亭畔淙淙的流水声，似在映衬谁人的心跳——当年任意妄为的少年郎，如今已是一派翩翩君子的模样了。
　　“你以前怕晒，喜欢摸黑去王府后花园玩，总要我挑着灯笼陪你，玩累了还要我背回去。”
　　“得知我要开班授业，你闹着第一个拜我为师，别人比你年长，你还非要逼他们喊你师兄。”
　　“再长大一些，你迷上了丹青，我教你符咒，你却总是乱画一通，还把我珍藏的符纸当作画轴，颜料洒了一地。”
　　“二十一岁那年北静彦要给我指婚，你发了很大的脾气，说如果我娶了白音，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我了。”
　　“后来我不辞而别，一走就是四年，你得知我人在千机营，便不远千里地来边关找我，可惜人力有穷，有些事实已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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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说了。”
　　伴随着玄英的低声絮语，北含音脑海里不断闪回记忆的画面，这种感觉很不好。
　　“噢，孩子大了，翅膀硬咯。”
　　玄英似笑非笑的一声调侃，不意却让北含音透红了眼眶。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吗？当年你到底为什么要走，后来又为什么不愿意离开？”
　　“以前你还小，有很多事情就算我告诉你，你也未必能理解。当年我与白音仅在王府的时宴上有过数面之缘，指婚一事来得莫名，但碍于王世子的身份，也没法明面拒绝。就在我两难之际，孟缘找到我，与我说了一段往事，称当年雪山围剿一役是北静彦在幕后指使，他封我为王世子、助我开宗立派，不过是为了谋夺我族秘宝，助他一统江山。换成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时过境迁，玄英用一副置身事外的口吻将过去娓娓道来，一旁北含音听得心惊肉跳。
　　“一切都只是孟祭司的一面之词，外祖父绝不是那种人……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当面问清楚？”
　　“事实摆在眼前，何需多言。”
　　“好，就算他说的都是真的，难道他就没有私心吗？”北含音一个箭步上前，情不自禁地去拽玄英的衣袖，“北昀建朝之后，孟祭司一跃成为国师！他先前分明是嫉妒你，怕你的存在威胁到他的地位罢了！”
　　“孟缘纵有私心，荣华富贵亦非我所求。我既已作出选择，就没有想过再回头。现在你明白了吗？”
　　玄英小幅度地晃了晃手臂，示意北含音松手，然而北含音并不理会，仍然紧紧地攥着他不放，还挨着他坐了下来。
　　夜晚的丹桂楼满园飘香，米黄的花瓣细碎地挂在枝头，风起的时候连空气都是甜的，但玄英却从中嗅到了一丝非比寻常的味道。
　　“谁在那里？出来。”
　　北含音被玄英突来的质问吓着了，霎时坐直了身子四处张望。
　　一道黑影从一片竹林掩映的围墙上跳了下来，径自走到亭前冲两人敛衽一礼。
　　“玄英大人，属下奉少将军之命在园内接应，并非故意打搅。如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来者一袭军中常服，秀姿英韵。北含音注意到他腰间缀有一枚形似箭翎的圆筒，那是容家军用于报信的竹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