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衣》春从春游

103、第 103 章

　　烟汀一抹蒹葭渚，故人相见似河清。多年前在宫宴上的惊鸿一瞥，让歌舒颜记住了那个交浅言深的芝兰少年。然而碍于时变，他与容衣一个成了塞外部族首领，一个成了朝廷边关大将，两人早已鱼沉鸿断，各自踏上了迥然不同的征程——若非哈斯突然出现，或许他终此一生都与其再无交集。
　　如今再见到容衣，曾经惊艳时光的那段旧谊被悄然唤醒，歌舒颜与容衣礼节性地寒暄了两句，彼此面对面地倚窗而坐，气氛倒也融洽。
　　“潮京一别，距今已有十余载，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有劳大单于挂念，这杯酒敬你。”
　　“誒，此地远离朝堂，贤弟不必见外，我虚长你八岁，称一声愚兄不为过吧？”
　　“歌舒兄说笑了，恭敬不如从命。”
　　言谈间容衣与歌舒颜相视一笑，未尽之意皆已释然。
　　“你大费周章地引我来此，不知有何要事相商？”
　　眼下哈斯奉命守在门外，此处雅间没有旁人，歌舒颜便也直言不讳。
　　“未来容家军与陇右三军必有一战，敢问歌舒兄有何高见？”
　　“古来征战，争的是江山，逐的是天下。纸上谈兵是最无用的，你我都清楚，战场上瞬息万变，勇者胜，智者生，谋者虑，一切皆有可能。更何况，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陇右三军也好，容家军也罢，我早已非是局中人。”
　　容衣见他如此豁达，索性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我此番约见，是为了小徒琪琪格。”
　　歌舒颜闻言，右手指尖在桌面上一顿，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不确定哈斯私下有没有跟容衣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自也无从判断容衣的意图。
　　“此事与哈斯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歌舒兄不必多虑。”仿佛看穿了歌舒颜心中忧思，容衣游刃有余地往下说，“我帐下有一能者，乃玄门大宗，此人名唤玄英，想必歌舒兄不陌生吧？”
　　“……是他。”
　　歌舒颜当然知道玄英是谁。此人出身外族，是在雪山围剿一役中被歌舒夜救回卧龙城的，因一身奇能异术深受北静彦宠信，不仅创立玄门更被封为王世子，风头一时无两。然而就是这么个天之骄子，却在与白音成婚前夕不告而别，这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后在北静彦的撮合下迎娶了大漠第一美人——真要计较起来，玄英可算是他的“情敌”了。
　　“关于琪琪格的身世，我不便多说什么。但事关琪琪格的前程，我想你或许需要一个与他独处的机会。”
　　容衣的提议太过诱人，歌舒颜无法拒绝这个能与琪琪格会面的机会。自他登上大单于之位，身边的女人有很多，但汉宁阏氏只有一个。多年来他与白音再无所出，琪琪格是他们之间的心病，不能碰、不能提、不能解……事到如今，知晓这个秘密的人，似乎又多了一个——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白音从别人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
　　“琪琪格人在何处？”
　　尽管歌舒颜极力压抑，但容衣还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
　　“在你来之前，我便命他在隔壁厢房等候。歌舒兄想见他不难，我只有一个要求。”
　　“哦？什么要求？”
　　“此次会面后不管琪琪格作出何种决定，我希望你能尊重他的选择。”
　　“这是自然。”歌舒颜见容衣这般胸有成竹，心中蓦地有了计较，“作为回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方才听贤弟提及玄英，你对他了解多少？”
　　“玄英乃我千机营主，被我父帅尊为座上宾，我自当奉之以礼。”
　　“恕我直言，玄英此人一贯淡泊，他连王世子的尊位都弃如敝履，为何却要背负骂名转投千机营？个中缘由你想过吗？”
　　“他离开卧龙城是因为识破了北静彦的诡计。至于转投千机营，那是因为当年我父帅礼贤下士……”
　　说到这，容衣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曾经他确实怀疑过玄英加入容家军的动机，但这些年朝夕相处，他对他的信任与日俱增，最初的疑心也在一次次试探中消弥殆尽，说玄英是他目前在军中最为信赖之人也不为过——但正如玄英对歌舒颜抱有戒心一样，显然歌舒颜对他亦有微词。
　　“据我所知，玄英在卧龙城有知交二人，可谓情深意笃。”
　　容衣闻言心弦一颤，耐住性子示意歌舒颜继续说。
　　“舍弟歌舒夜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们少年相识，志趣相投，几乎形影不离。我与玄英生于同年，舍弟对他倒是比对我亲近得多。”
　　“竟是如此。”
　　尽管容衣早已从曹孟焦的情报中获悉玄英与歌舒夜交谊匪浅，但此刻听来却又是另一种感受了。
　　“至于另一位，就不用我多说了，他是你庶出的兄长，北静彦的外孙，如今的北衍侯。”
　　“玄英甚少与我提及兄长。”
　　“哦？这倒是有趣。”歌舒颜从容衣平淡的口吻中嗅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息，若无其事道，“当年玄英在陇右创立玄门，容礼是他的首席大弟子，玄英待他尤为亲厚，可谓言传身教，事必躬亲。有一段时日两人昼则同窗，夜则同寝，坊间流言甚嚣尘上，可内情如何终归无人知晓。”
　　容衣的眉峰紧蹙，他想起幼年时容礼的确常回卧龙城省亲，一去就是一年半载。他还以为是容礼母子与母亲关系不睦不愿待在将军府，如今回想起来，原是另有隐情。众所周知玄英十七岁便在边塞自立门户，这么看来容礼十岁就已经拜他为师了？其后四年玄英荣爵加身，却在北静彦自立前从大祭司口中得知当年雪山围剿的真相，因为不想再认贼作父而选择离开卧龙城。以玄英当时的声望，门徒追随者甚众，他完全想不通玄英为何要答应父帅入主千机营？除非……事关容礼。父帅一定私下与玄英达成了某种约定，换取他出山相助——
　　如此说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他蓦然想起良久以前曾问过玄英可有心仪之人，当时玄英是怎么回答的？
　　【他不是此道中人，我不能说他的名字。】
　　【你想听，告诉你也无妨。】
　　【其实我与他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他待人谦和有礼，却从未与人交心，我知他志存高远、抱负不凡，所以从未在他面前逾矩，更无意造成他的困扰。】
　　……
　　原来，由始至终，玄英真心想辅佐的人，并不是他。
　　歌舒颜察言观色，见目的已成，便也不再赘言，起身与容衣道别。
　　容衣让哈斯领他去见琪琪格，自己仍心事重重地倚坐窗边，失去神采的双眼缓缓闭合。不知过了多久，他似有所感，转头瞧向门外，玄英居然就站在那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比武招亲结束了？”
　　容衣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见楼下擂台人群已散，一开始的好天气也变得阴沉沉的似要下雨，让他的一颗心也沉甸甸地跌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