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哈而乐

5、 童年的第二个记忆（三）

　　一九七一年的下学期后半程，我觉得有点幸福了。
　　在我妈妈出门回来后，生活好像魔法似地变了。
　　村子里的人，老人男的女的，看见我都要摸摸我的头，脸上带着微笑；小的更不用说了，我住老屋的那个小天井，一大早就有同伴来叫我一起上学，到了下午放学，这里又成了儿童乐园。很多大人都在晚饭时，到这找各自的孩子回家，走的时候还和妈妈打个招呼，妈妈也回以微笑。
　　而在学校，老师，对，就是老师，脸上的变化，让我不敢相信。凶巴巴的眼光不见了，严肃的脸也换成了笑脸。看那脸，总像是假笑，因为不很久的以前，我看到的是太多的冷漠，太多的凶狠，同样是这一张张脸，前后变幻太快了，快得我好像在做梦。还有那个大队会计家的女儿，和我是同班，在我眼里，她是漂亮的公主，总是穿着漂亮的衣裳，头上还戴着花，一上学，我就会偷偷的朝她看。漂亮的，美的，是人都会去欣赏，你说是吧？而就是这个我心目中的漂亮公主，在一次次批斗我的行动里，担当了主角。漂亮啊，每次我都在听她带头喊口号，要打倒我（应该是老师安排的吧）。声音很好听，童真的女声，你说不好听吗？很多时候，我身在台上披挂着大纸牌挨批，心里好像却在欣赏天籁。那声音是直到现在挥之不去，那内容却模糊不清了。现在的她也成了我的好朋友，常常一起玩，到我们家我妈还夸她漂亮懂事，横眉冷对着我的那个人，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
　　你说，我应不应该觉得有点幸福？
　　而平和下来的我妈，开始展现她的亲和力，她教给姑娘小媳妇打毛衣的绝活，帮着做衣服，几个孤寡老人也常能吃到我妈送来的菜肴，谁家缺粮，我妈帮着去找那个马脸拿救济，等等……村子里曾经咒骂过我们的人，我妈好像不记得了。
　　在我妈做这些的时候，我能看到，但玩心太重了，没想到要去答理这茬。
　　那满墙的大字报早不见踪影，也没人说我是□□了。马脸男人有时会讪讪地过来看看，我妈也没对他有什么恶言，只是冷淡是明摆着的。
　　总之，我妈和我，现在的生活，好像是回到了一个正常的轨道。
　　小孩子总是不会去想太多的，巨大变化给他带来了快乐，再不要被弄去批斗了，再不要写那无休止的自批书了，很少看到妈妈哭了，这不是很好吗？但你要他想原因，是不是有点太难为他了呢？
　　这几天，很多村上的人过来我们住的老屋，有的拿来了鸡蛋，有的拿来了老母鸡，还有的好像就是来看看。要说，农民，真是很善良的一群人，就是在我和我妈最困难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也没太为难我们，只是因为害怕而不敢接近我们。可是不长时间里，我妈做了一点点事情，他们记在了心里，知道我们就要走了，都有些舍不得，他们来或许就是想表表心意吧。我还亲耳听到一个老婆婆大骂那个马脸，说他是个混蛋，这么好的女人，真是瞎了眼了。而那个马脸也来了，他说要派人送我们过去，他是队长嘛。可旁边的人不干了，对他大喊：你就是不让送，我们也会送他们娘儿俩！用不着你装好人，早干嘛去啦？！我们送她，不要你加工分！！说得那马脸脸上红一块白一块。
　　村民们不知道我们的境况变化是什么原因，但和要走是分不开的。质朴的村民，多好的人啊。我妈又流泪了，感动，还是其他什么，我不知道。
　　我正在学校听报告，□□完蛋了，摔死在温都尔汗什么的，被人叫出来了，说我妈要我回家。
　　这时候，几个年龄大些的老师也出来了，他们拍拍我的头，说：记得向你爸爸问好，就说我们想他。爸爸？！又来了！什么跟什么啊！茫然的点头是我所做的唯一动作。
　　回到家，妈妈把行装都整理好了，就等着走了。一个大樟木箱，一台缝纫机，还有那个外面雕刻着人物山水的花犁木百宝箱，再有就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了，都已放在了手推车上。我看到有几个女人不住地抹眼泪，我妈好象眼睛也是红的。村上几个壮汉推起了推车，我们要走了，方向就是上次妈妈走的方向。就听见妈妈对那几个女人说：不送了，我有空要回来看你们的，你们也常过来看看吧，不远的。
　　还回来吗？
　　走了很远，回头看去，那个马脸男人还站在村口，此刻他在想什么？
　　在我印象里，我妈，我自那天离开就没再回去那里。倒是在最初的几年，村子里的人来过，再后来就没人再来了。三十多年了，这个村子，我常常记起，往事已逝，现在的那里，你们都好吗？
　　踢着路边的石子，跟在妈妈身边，我一路走着。
　　我已改过一次名字，又要改了吧？那里比这里好吗？那个即将又要成为我爸爸的是个怎样的人？
　　我没把老师对我说的告诉我妈，不是我有心计，是我对爸爸这个字眼，已怀有恐惧，不想提这个罢了。
　　爸爸，男人一生中最庄严的身份，在我幼小的心里，却成了可恶的代名词。有时候，妈妈和我说，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我会问，那我呢。妈妈说，你还是小孩，将来你也会是个男人，你可不要像谁谁谁那样！似懂非懂的我，也会象个样子地一挺小身板，恩。
　　扪心自问，现在已成中年了的我，是个好男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