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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尾声 ...

  •   我醒来的时候,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茶香,是凤箫神君最喜欢的天界名茶,天窑碧。
      塌边悬浮着一个巴掌大的茶壶,有女子正俯身照看,侧面线条如同性子一般的柔和,正是凤箫神君身边的侍女之一、我曾经的师妹,玉罄。
      她在我睁眼的那一刻便察觉到动静,似是不敢置信,此刻才侧过头来:“阿淬……?”
      悬在空中依靠仙力支持的茶壶失去术法补充,在空中打了个旋儿便径直下坠。我赶紧掐出个术法阻止它的落势,却不想初初醒来气力未足,茶壶只在将落地前微微一滞,不过半刻便砸落地面,“啪”的一声绽出几道裂纹。

      一声脆响将发呆的玉罄惊醒,她随手掐出术法将地上的茶壶复合,同时身子已扑至我床前:“阿淬,你算是醒了!”
      我望着她一笑,明明下界前见过一面,却因着记忆的回笼,如今竟生出隔世之感:“阿罄,这是在笙箫宫?我睡了很久?”
      她愣了一愣,面上激动的情渐渐平静下来:“你果真……想起来了?”
      我点点头:“嗯,想起来了。”

      两万八千年前的久枉,九千年前的七淬。
      两万年前的消亡,两万八千年后的重生。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她只看着我不说话,我只好清了清嗓子开口询问:“阿罄,现在天界……”
      我想问什么,她一定明白。
      玉罄又盯着我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你已经睡了一百多年。”
      “是么?”也不算意外,毕竟对于神仙来说睡个一两年根本不算长,若是时间不长她也不会是那样的反应:“天界与魔界开战了?”
      她点点头。
      我看她的样子:“战事……已经结束了?”
      她继续点头。
      我有瞬间的迟疑:“那结果……”
      她侧了个身坐下来:“我们赢了。”
      本能的感到高兴,随后却有种说不上的情绪从心底升起。

      她的声音淡淡的响在空气里,有些微喜意,更多的是小心翼翼的压抑:“你是被神君带回来的,那时你身上的仙力似是受到刺激波动的很厉害,但并无大碍……没有谁能想到迭墨仙君居然会是魔帝夜箜,大家都以为他早被封印。然而那天迭荼山上忽然爆发出那样可怕的魔气,神君忽然醒来,问了两句话立刻便赶去那里,同时请天君调兵遣将在仙魔战场上列阵等待。因为我们准备的及时,与魔兵的战争并未落得下风,然而魔界带兵的女将木子见情势不利于魔界,便在那时道出魔帝归来的消息,引得我们这里立时惶惶,几乎不敌。然而那股魔气却在我们即将战败之际忽然消失,大家都不知发生何事,但战况终于回转……最后木子与忆寒天将同归于尽,魔兵将覆之时史可卿忽然倒戈相向,似乎早有预备一般,硬是将不利局面转为平局……我们都未曾料到魔界竟已成长至那般地步,最终天君与史可卿谈和,以百万年前的神魔分地为界,暂不相争。”
      “三天后,神君便带着昏睡的你回到了天界,他说封印已解,但魔帝夜箜……因着封印初解后力不继,已被凤箫神君亲手杀死。”
      心底缓缓升腾的情绪骤然清明,细细的痛意从心底钻了出来,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与不信。
      夜箜死了?
      怎么可能?

      “阿淬……”
      我听到玉罄声音里的担忧,才发觉我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摇了摇头:“我没事。”顿了顿,“夜箜……真的死了?”
      玉罄眼中有叹息与安慰,她算是当年那段故事少有的知情者,虽然也只是表皮:“阿淬,你该知道的,若这世上有谁能对付夜箜,就只有神君了。”
      “……”
      “我也是这百年里才渐渐听说,原来神君神魂异于常人——他生来便有三魂八魄。当初魔帝夜箜为了解除你身上的【迭墨】之毒,将箜篌石分出一半与你,才露出空隙让我们将他连带体内半块箜篌石一同封印。后来你渡劫失败魂魄将散,你体内的箜篌石脱了桎梏便要去寻另外一半,神君以那半块箜篌石为源镇留你的魂魄,用了万年时光才重新凝聚成形,便有了九千年前的仙子七淬。”她顿了顿,“只是我们都未想到,神君为了以防万一,表面上结下那四样乐舞技艺作为限制封印的引子将它们散落人界,实际上竟以自己那多出的一魄种下制约,在万年中不断加深加固,保证箜篌石在合二为一后的一时三刻内,便会自行抗衡直至两半俱毁,夜箜就是因此而魂飞魄散的。”
      “……”
      “神君用自己的一魄作为代价,失去一魄的他似乎再难有所进阶,虽然如今的他世间再无敌手,可谁知今后如何呢?他在夜箜将封印解除的那一刻便感应到,赶去迭荼山将你从暴涨的魔息中救得周全,然后亲手毁掉了夜箜的身体,包括他体内残余的箜篌石……原来此前无法动得箜篌石,只是因为筹码不够。”

      玉罄一直在说,而我始终沉默,心底翻滚的不知是冷是热是什么滋味,只觉百味难言。
      “……况且七十年前魔界便传出魔君易主的消息,若夜箜还活着,无论如何都不会如此……阿淬,”她终于顿了顿,“神君说,其实比两万多年更早的时候,他便已与你相识。你是否做过个梦,梦中有人让你成仙?他说,他在很久以前便算出天界有此番劫数,你便是那个破解的引子。因此他在更早以前救下你,给你种下成仙的执念……终究是他算计了你,他让我问你,你……是否还要留在天界?”
      我愣了愣,识海深处有幅埋藏久已的画面随之翻出。我终于看清梦境中那雪袖云纹的主人,语声融融,面容温淡如微化春水。
      原来……如此。

      那些自意识初始便存在的成仙之念,尽是自此而生,却也没什么可计较的。这个自认算计了我的人,做了我一世的师,半世的父。过去的一世,我对他情愫暗生,却也未情深到如何程度;今生的半世,我更是视他只如兄父,承他续命抚育之恩,就算最初有算计,这些也早抵得过了。
      只是,他不愧是……我的师父,一如既往的明了我的心思。

      “我要离开。”我对上她的眼睛。
      她眼中有叹惋之意一闪而过:“你不想再见一面神君?其实……”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我笑着摇了摇头:“不了。”
      “那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神君的?”
      我认真的想了想:“……没有。”

      我要离开,即使离开的理由连我自己都理不清想不透。
      或许我希望去看看这世间山河,更或许……
      是因为什么呢?

      时光如世,转眼百年。
      迭荼山四季难分,永远的繁花碧树,苍穹云影。

      “凉……凉……”
      十岁的小小女童,用天真含糊的口吻,有些困难的轻唤。
      “秋儿乖,来,给娘笑一个。”
      子秋有些迷茫的眨眨眼,然后慢慢露出一个浅浅笑容。
      唇角的弧度带着婴孩的圆润,唇形却极似她的父亲。

      仙魔怀胎时间不定,短则几月数载,长或成百上千年。
      子秋在我肚子中呆了九十七年,出生在一个立秋的子夜。
      于是我给她取名子秋,夜子秋。

      百年前自回忆中醒来,见到玉罄师妹,她告诉我那样一番话,我当时信了。然而自从离开天界入得迭荼山上,却渐渐感到体内一股浅淡到几不可闻的气息。
      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那气息几乎刻入魂魄的印象;陌生的,却是少了曾经那缭绕不去的魔息,纯粹平和的仿若新生。
      于是终于记起,在两万八千多年前的曾经,迭荼山神魔二界天光域色相合之地,那个尚且懵懂的灵物淬蝶感觉到的,那一丝虚弱却纯粹的气息,便同这个一般无二。
      这才是……真正的箜篌石所拥有的气息。褪去了成形之初以及后来无数万年间在魔渊中沾染的魔息,还原成最初的纯粹。
      这气息被天界过于浓郁的仙气遮掩,因此才未被任何仙人察觉,包括我自己。

      然而伴随这骤然清晰的存在感而出现的,却是另一种陌生的悸动。
      ——有微微的异样出现在腹中,仿佛另一颗鲜活的心脏,和着心脉跳动的节奏,昭告它的存在。
      这是……
      我几乎不敢相信,波动的神识小心翼翼的探入小腹,然后轻轻一颤。
      小腹间悬浮着一团雾色球体,生命的光华流转,带来无法抗拒的亲和感。
      这是……天生灵胎。

      怎么可能?
      我站在迭荼山腰的小路上怔怔发呆,放空的视线瞟到天边云白,灵光顿现。
      是了,那种药叫【云色】……

      一万九千年前那十七载囚徒一般的生活里,夜箜让我饮过一种药。当时的久枉不知道那是什么,然而三千年前的七淬却遇到过一只在三界寻药安胎的雪兔精,亲眼见她喝过那药。
      据她所言,熬制【云色】的药物数多且种杂,最麻烦的便是分布于三界六道八荒,凑齐全部极为不易。
      而这药除却安胎以外,还有一项稀罕的功用:它能借助某些天地异宝为媒介,将胎儿极隐秘的封印,融入母体魂魄,除非母体魂飞魄散,否则不会有任何伤害,也无法让任何人察觉。只是这药物难得,做到这点更需一定分量,胎儿和媒介又须得强到承受得起这封魂之力,因此早成鸡肋,几乎无人知晓。
      待到合适的时机,封印便可自动解除。
      合适的时机……
      思绪几乎从未有过此刻的顺畅,我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夜箜似是无意间告诉我,魔族之间有个特性,叫做同血相斥。
      他当时眯着眸子望着人界尘烟缭绕的天空,血色的重瞳上掩着黑色的假象,衬得那颗泪痣多出三分艳色:“因着这个特性,魔界的女子生子时除非母子之间力量相近或是有他物助产,否则便是强大的一方将弱小的一方吞噬消亡。初时有不少魔女心存侥幸强行生子,最终不是子胎死于腹中便是母体爆体而亡。”他转头望着我笑了笑,“他界旁物总觉得我们天性嗜血,生平作孽太多因而难得产子,其实不过天性。久枉,你说若是以后我想要个孩子,可有个女子会愿意为我生子?”

      那些话依稀回响在耳边,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记性有这样好,记得这么清楚。然而此刻明了这孩子的由来,却再不忍心让它消失。
      原来那时的他是将完整的箜篌石放入我体内,一半用来解除【迭墨】之毒,一半用来种下【云色】封印。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为了我,还是看破凤箫神君的计策而顺水推舟,但我确定他一定活着。凤箫神君只毁去了他的魔体与魔息,虽不知此时的他会是什么情形,但箜篌石未毁,那所谓的魂飞魄散便是假象。

      我在山路上站了许久,久到这两万八千年的记忆岁岁流逝。我想起初时那个被我当做至亲的少年、后来将我囚禁十七载渐生憎意的魔头、重生后相处四千五百年情愫暗生却不自知的师兄、如今不知身在何方却将最后的软肋交予我的男子。
      现在的箜篌石完全控制在我的手中,在灵胎生下来之前,它的存亡皆由我选择。他将自己的性命与这个本是强迫之下得来的孩子交到我的手中,以此为注下了一场豪赌。
      又或者,他用着数万年相处对我的了解为注,赌我够不够狠,够不够恨。

      我认输。

      如今的他留给我那么多未解的疑惑,还有那些理不清怨多恋多疏重亲重的记忆。也许我终究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而这是我最后一次彻底逃离他的机会。
      但我认输。

      两万多年前我曾亲见一场情劫,之后夜箜提过忆寒与木子之间就如天地间无数仙魔一般,有杀亲弑族之仇。而百年前有人最后一次对我说到他们,短短“同归于尽”四字,便是故事之外最后的结局。
      乍看相似的背景,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我明白我和夜箜之间与他们不同。所以我不想就这么做出选择,不想有那么一天,我会忽然后悔。

      于是,我在迭荼山上住下,静静的等待。时间久了,与兰汀渐渐相熟。
      这个女子身上有种仿佛恒久不变的温暖,越是相交,便越是透入心魂。
      百年须臾而过,直到子秋出生,直到她依依呀呀长到十岁。灵胎较之凡胎要么过于早慧要么过于晚成,子秋无疑是第二种。
      夜箜一直没有出现,但箜篌石早已自我体内消失。我知道他迟早会回来,总有一天。

      夜半时分,沉眠深梦间,忽然有异样感觉牵动警觉的神经。
      自从有了子秋后,我便睡得向来很浅。
      不过一瞬,背后已轻轻贴上一个人,熟悉的温度与气息,等待百年的人。

      “夜箜,你……”
      我几乎控制不住的想转身质问,将积攒至今的疑问统统道出。然而刚叫出他的名字便想起子秋还在身前熟睡,动静大了难免惊醒她。就这么一迟疑间,已被那人轻轻拥入怀中。
      温柔的,不容抗拒的,一如既往的拥抱。

      “嘘……久枉,我有些累,睡会儿再说。”
      靡靡的音色低下三分便是柔情,带着少有的倦意,很快便平顺了呼吸。身前的女儿仿佛预感到什么,翻了个身钻进我怀里,迷迷糊糊的呢喃:“娘……是爹么?”
      “……嗯。”
      女儿的声音很柔软:“娘……睡。”
      浅浅的呼吸声微响在身前身后,一室的宁静。

      夜凉如水,如已醺微。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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